招提志异之四:真假龙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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招提寺又增新员,赤狐千翠与刺猬万青在寺中住了下来。两人一个灵俏活泼,一个敦厚风雅,颇得乐微与邱远喜爱,两两厮混在一处,招提寺又多了两个白吃饭不干活的。

晏玖还未说什么,龙辛最先不乐意了。这段时间铎木天天跟着龙骨学法术,邱远窝在后院读书吟诗,剩下个贪吃蛟只知道追在食忆餮后头打情骂俏,没一个替他分担的。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小妖怪,竟然也不肯干活,这可不妥!于是,大早上的龙辛就跑到晏玖门外诉苦:功德箱里香火钱又不知去向啦,大雄殿里佛像前又有老鼠偷灯油啦,后院落叶无人清扫啦,众多香客无人引领……

自金乌初升念到黑云渐起,天色变得昏暗。龙辛歇了口气,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,门里依旧没有一丝动静。

他正纳闷,身后传来晏玖的声音:“龙辛?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

龙辛扭过身,面无表情。

晏玖边走边道:“你找我有事么?昨夜我宿在乐微那里,并未回来。”

龙辛抬头看了看日头,这时辰估计佛像前那箱子里的银钱又攒了不少,再不取又要被邱远拿了。他急忙忙转身便走,“我还有事,稍后便回。”

晏玖看着龙辛匆匆离去,打开门回屋里睡觉去了,昨儿个听乐微叨叨了一宿,黑眼圈比年轮都大了。

龙辛疾行几步到了大雄殿,往箱子里一瞧,又空了!他抓住一旁接引香客的小和尚问:“里面的银两……哦不,香火钱,是不是后院那个书呆子取走的?”

小和尚乐微是从怿帝那里接养来的孤儿,在庙里呆的时间也不短了。他有模有样合十行礼,脑袋瓜子上歪歪扭扭画着几个香疤。“阿弥陀佛,的确是邱施主,他说要去布施城外贫苦的施主。”

龙辛七窍生烟,城外贫苦施主?怿帝待民亲厚,城内城外哪里还有贫苦施主?分明是拿这些钱买书去了!邱远这厮看上去老实巴交,其实鱼肚里全是自私小气的坏水!

龙辛生了一肚子气,沉着个脸往外走,恰巧有位香客匆匆进门,与龙辛撞到一起,摔在地上。龙辛一看竟是位女子,赶忙伸手去扶,那香客竟受了刺激一般尖叫两声,站起身来连连后退,倒好像龙辛是什么恶心肮脏的怪物。龙辛愣在当场,任由身边人越围越多。那小和尚也吓了一跳,忙跑出去找人了。

乐微与千翠正尾随一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,跟着也就罢了,两个人还时而窃窃私语,时而相视一笑。那笑容落在小和尚眼里,甭提多猥琐了。他急走两步拦住她俩,把佛殿之中的事儿拖拖拉拉说了好几遍,估摸着那位公子走远了,才住了嘴。

千翠与乐微伸长脖子看了一眼,确定那人已经离开,便跟着小和尚来到殿前。还未进门,就看到一位女子跪在佛前小声啜泣,也看不清面容。龙辛靠在柱子上,被三四个侍女围在中间。

乐微跨进殿里,先问龙辛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龙辛尚未开口,掐腰竖眉的侍女先皱眉道:“这人行为孟浪,冲撞了我家小姐!”

乐微大眼眯成了缝儿,看龙辛的目光也带了几许难以言明的意味:“行为孟浪?”

龙辛一看便知她心中所想,脸涨得通红,分不清是气是恼还是羞。“你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……”

那侍女气焰更盛:“我已叫人去禀告官府,你还敢在这里耍横!莫以为你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名气,便能胡作非为!”

乐微笑得直不起腰,推着千翠上前说话。

千翠是个机灵鬼儿,左看右瞧,直接走到那小姐跟前,悄悄耳语了几句。

那小姐登时止住了泪,抬起脸时看龙辛的眼神都变了。她将信将疑地招了招手,将几个叉腰拧眉的小丫鬟叫了回来,袅袅婷婷地随千翠出去了,出了庙门又羞答答回首偷偷瞅了龙辛一眼,龙辛想起她还没捐香火钱,只得干巴巴回了个笑脸,那小姐红着脸儿忙转身去了。

乐微心痒,好奇千翠对那小姐说了什么,跟着瞧热闹去了,临走还不忘拉上龙辛。

千翠引着小姐丫鬟绕过人群,找了间安静的屋子,进去后还不忘掩门。乐微拽着龙辛往里钻,龙辛抵死不从,乐微便把他扔在外面,自己隐了身跟了进去。

千翠陪那小姐吃了会儿子茶,那小姐才支支吾吾说出了因由。那些话在千翠心中转了几转,大体理清了她话中意思。

原来这小姐姓袁,闺名一个蕊字,是当朝相爷夫人的侄女。前几年家中父母亡故,特来此投奔姑母。京城之地多有皇亲贵胄,袁小姐在这里虽有相爷夫人百般照拂,但苦无友朋,女儿家心思又太过细腻,即便绫罗加身也免不了悲戚寂寥,再加上她素来喜读的杂诗又多是些悲春伤秋的,渐渐地自己也养成了易惊爱哭的习惯。

相爷夫人出身草莽,性子直率可爱。眼见她越来越抑郁自哀,心忧兄长家这根独苗,整日想些千奇百怪的法子逗她开心,今天带她赴宴,明日教她骑马,结果适得其反,见多了京城中色艺双绝的官家女,再看看镜中自己中人之姿的模样,袁蕊更加郁郁寡欢。

相爷夫人坚持不懈,继续努力。千思万想之下,她决定给袁蕊配个郎君。侄女知书识字,若是寻个才子做相公,日后两个人吟诗作赋,定然和乐开怀。只是京城中纨绔公子太多,有才有德的却少之又少,谁才值得侄女托付呢?

为此,相爷夫人专程跑出去打探了一番,得知近来城中有位公子自称“甘棠”,才气品性无出其右者。她更从一众倾慕者处得知,这甘棠公子明日要去招提寺上香,心中便有了主意。

第二日,天刚蒙蒙亮,她便跑到袁蕊住处,说是前段时间在招提寺供了长明灯,为其兄嫂祈福,让袁蕊也去上几柱香。袁蕊虽说不愿出门,但事关亡故双亲,只得带上几个丫鬟,坐了马车赶去招提寺。

说来也巧,丫鬟锦秋买香之时听到隔壁有人自称“甘棠公子”,便支棱着耳朵偷听了几句。这锦秋是夫人指派给袁蕊的,性子泼辣不说,对夫人也向来是言听计从,今日之事夫人原本告诉了她,可她听那甘棠公子言谈之间轻佻无状,与夫人所言迥异。

锦秋思虑再三,回去劝告袁蕊改日再来上香,袁蕊怎么肯依?锦秋无法,才将甘棠公子之事和盘告知。袁蕊听后又气又恼,她直以为此事甘棠公子定然知晓,由此断定此人也非正人君子,心中更觉愤懑,只想着快快烧完香回去。

没成想刚刚踏进庙门,便被龙辛撞到,还对她动手动脚。袁蕊只当是遇着了甘棠公子,厌恶之心难以自制,才尖叫出声。

搞了半天,龙辛是为那甘棠公子背了黑锅,乐微捂着嘴儿偷乐。

一盏茶的功夫,袁蕊讲明了始末缘由,问千翠:“你方才在佛祖前与我所说的话,可是真的?”

千翠点点头道:“那人名叫龙辛,与寺主兄弟相称,在寺中住了好些日子了,来此祈福的香客十个里少说也有八个与他谋过面,绝不是你说的什么甘棠公子,你放宽心便是。”

袁蕊羞红着脸小声道:“我指的不是这个……你方才说,他有龙阳之癖,对女子……可是真的?”

千翠呆了一呆,当时只不过是她信口胡诌,编了瞎话来救场的,谁想竟被她记得真真的了。难道说这位袁家小姐是对龙辛起了心思?可这不该呀!千翠疑惑道:“你对龙辛有意?那为何在佛殿之内还要哭哭啼啼,任由锦秋为难龙辛呢?”

袁蕊被她说中心思,头低得快要塞进茶杯里。“女儿家总要矜持一些的,况且我观他言行举止并不像锦秋所言,心中已然起疑,如今你说他并非那甘棠公子,那真是再好不过啦!”

千翠瞥了眼笑得面目扭曲的乐微,传音道:“这位千金小姐是不是想男人想疯了?龙辛那样的也能看上?”

乐微喘了口气才说道:“谁知道呢,你还一眼就看上那个刺球了呢,这事儿谁也说不清。况且龙辛这幅皮囊也算英武,那位袁小姐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窝在诗词歌赋里过活,对他一见钟情也不奇怪。”

千翠点了点头。

一旁袁蕊听不见他们谈话,只看见千翠点头,误以为她是赞同自己所言,胆气不由得也大了几分。她问千翠:“不知龙公子为何住在寺庙之内?”

千翠说起瞎话来得心应手,“啊,龙辛父母双双亡故,他心中伤痛,身上又无银钱,只得留在庙里做些杂务,赚了银两请大师傅为他父母超度。”

袁蕊听了,想起自己虽说也是父母双亡,但比起龙辛来,际遇不知强了多少。念及此,轻轻叹了口气,觉得与他更近了几分。

乐微看她那样子,传音给千翠道:“我看这小姐对龙辛还挺上心,不如咱们便成人之美,抢一回月老的生意?”

千翠看热闹不嫌事大,笑嘻嘻欣然同意。两个人几句话便将此事定下,乐微去寻龙辛,千翠问袁蕊可曾捐过香油钱,见袁蕊摇了摇头,便撇下又奔大殿去也。

龙辛早已在佛前等候,目光围着那只红彤彤的功德箱打转。龙骨早些时候立过规矩,众妖不得随意拿石头瓦砾等物变幻银钱坑骗凡人,以免招惹祸乱,让怿帝为难。

龙辛爱上杯中之物,又不愿违逆龙骨的意思,只能眼巴巴地指望庙里的香火钱。可邱远总是快他一步,让他怎能不恼?乐微正是知道这一点,装作无意地和他说了句:“晚些时候有商贾家眷要来捐香油钱,听说那位小姐出手极其阔绰。”龙辛听了赶忙跑了来,心里还十分地庆幸邱远不在。

龙辛盯着功德箱做美梦,千翠与袁蕊不紧不慢到了殿外。

袁蕊一眼看到佛像前的龙辛,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。千翠在后面偷笑着推了她一把,示意她进去上香捐钱。袁蕊大红着一张脸,说什么也不肯独自一人前去,千翠只得陪在一旁进了殿中,先开口招呼龙辛:“龙辛,这位是袁家小姐,前几日在咱们这儿为已故双亲供了两盏长明灯的。方才一场误会,现下回来捐香油钱了。”

龙辛好似浑然忘了刚才之事,他笑吟吟上前一步走到袁蕊跟前,尽量柔声对她道:“谢小姐布施,小姐如此孝心,此生必有福报。”

袁蕊心如鹿撞,强自镇定回道:“比起龙公子,奴家这都不算什么”。

龙辛听不明白,也不在意,笑呵呵等着她捐银两。

袁蕊被他盯得愈加羞涩,从袖中取出个钱袋,看也不看就把里面的银票尽数投进了功德箱。

龙辛眼看那一沓银票尽数进了箱子,笑得越加开怀。千翠故意道:“这钱是用来供养寺中吃穿用度的,看你笑得如此开心,可是想偷偷拿走存着娶媳妇儿使?”说着冲袁蕊使眼色,袁蕊低着头不吱声,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帕子。

龙辛看了袁蕊一眼,拍了拍箱子随意道:“千翠你可不许胡闹,莫说我独来独往惯了,即便日后想寻个婆娘结婚,也不能比你们几个姿色差了,免得被你们嘲笑。”

千翠一听这话,脸上笑容一顿,再看袁蕊,原本通红的小脸瞬间血色褪去,掩面转身跑了出去。

千翠瞪了龙辛一眼,龙辛笑得得意:“当年在大哥麾下,我可不光是先锋,头上还顶着军师的衔儿,难道还看不出你们这点小伎俩?”

千翠跺了跺脚,追到山门时看见那小姐由锦秋搀着,急急上车离去了。

乐微怕龙辛起疑,一直未曾现身,等到千翠前来才知道结果。她也不气恼,只惋惜少了场热闹可看。

龙辛拿了银两买了好些美酒藏在屋中,闲来呷上两口,甭提心里多得意了。

过了几日,那小丫鬟锦秋引着一位妇人来到寺中,点名要找龙辛。

龙辛正喝得欢呢,听小和尚说有人找他,只得跟着走。穿过廊庑,到了西配殿。

一般寺庙里,东西配殿分别为伽蓝殿与祖师殿。伽蓝殿内供像三尊,中波斯匿王,左陀太子,右给孤独长者,两侧常供十八位伽蓝神。祖师殿则多供奉达摩或当寺开山祖师。

建寺之时有人提及此事,龙骨哈哈大笑道:“咱们这大雄殿里只供了燃灯佛,山门内也无金刚护法,又何必计较劳什子配殿?拾掇干净了就是,不必供养神佛”。因此,招提寺内的配殿慢慢便沦落为香客与寺中人晤谈之地。

龙辛前脚刚跨进殿中,一个茶杯打着旋儿便冲他飞了过来,若是落在脸上,非得砸个鼻青脸肿不可。龙辛气不打一处来,哼了一声,那茶杯来势顿止,砸在地上摔成了两半。

这边茶杯落地,那边原本吃茶不语的中年妇人自身边拿起佩剑,舞了个剑花儿又冲了上来,剑影里更是杀招迭迭。龙辛自然不怕,闪躲间听到千翠传音:“你可还记得前几日捐钱的袁小姐?这位便是她的姑母,当朝相爷夫人胡侯氏”。

龙辛不解:“看她这架势是欲置我于死地啊!又是为何?”

千翠摇摇头,表示她也不知晓。

龙辛越想越奇怪,索性手指一点,胡侯氏手中宝剑变作绳索,顺着她右手蜿蜒而上,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。胡侯氏也不惧怕,站在那里恶言恶语,说的还都是些佶屈聱牙又晦涩难明的方言土语,龙辛听不明白也不着恼,索性坐在凳子上等她骂完再说。

胡侯氏骂了一阵,终于消停了,只拿眼瞪着龙辛。

龙辛这才瞧出,这妇人与那袁家小姐在相貌上果然有些肖像,只是眉宇之间多了些英气。他问胡侯氏:“这位夫人,咱们无冤无仇,你为何要杀我?”

胡侯氏恨声道:“你辱我侄女清白,我杀了你也不为过!”

龙辛哭笑不得看了眼千翠,千翠走到胡侯氏面前温声说道:“夫人您肯定是误会了,龙辛成日呆在寺院,又怎会做出那等事呢?”

胡侯氏横了千翠一眼道:“看你这狐媚样儿,也不是什么好东西!”

千翠好心反惹一身骚,气得一甩袖子,走了。

眼看指望不上千翠了,龙辛又懒得和她啰嗦,想了想,将胡侯氏变作个铜子儿,丢到钱袋子里去找食忆餮了。

千辛万苦,龙辛才在市集上找着食忆餮和贪吃蛟。说明情况后,三人回了寺庙,将在钱袋里晃得晕头转向的胡侯氏放了出来,一缕丝线断断续续从她脑袋上方飘向食忆餮。

很快,食忆餮就收了法术。胡侯氏失了这段记忆,发现自己莫名出现在寺院之中,竟也不深思,到大雄殿中捐了香火钱就离开了,身边也无仆从相随。

胡侯氏跨出配殿,食忆餮就吩咐贪吃蛟出去端了盆水放在桌上,手指尖抵在水面上,水面波纹荡漾,渐渐现出一幅幅影像,像是水中自成一个小世界。

先是袁蕊在闺阁之内哭哭啼啼,茶饭不思。胡侯氏探望多次也不知为何,只从锦秋处得知,小姐许是看上了寺庙一个叫龙辛的男子。

接着画面一转,三人看着目瞪口呆,一个与龙辛一般模样打扮的男子深夜进了袁蕊闺阁,甜言蜜语一番哄弄。袁蕊原本就对他情根深种,此刻虽说面红耳赤,可也半推半就,由着他放下了帐幔。水面之上只看着帐幔摇曳,玉钗敲枕之声不绝于耳。

贪吃蛟一把捂住食忆餮的双眼,另一只手“哐当”打翻了水盆,那声音才息了。

食忆餮扒开贪吃蛟大手,小声问龙辛:“你可看出方才那个是人是妖?”

贪吃蛟笑嘻嘻道:“不正是龙辛么?”

龙辛却无心与他说笑,沉思一番,丢下这俩活宝去找龙骨了。

龙骨原本在教铎木法术,晏玖和乐微在一旁瞧热闹。

铎木一直未忘龙辛杀食他生身父母之事,只是苦于自身本领不济,无法复仇,思来想去便天天跟在龙骨身边,缠磨着要他教法术。

龙骨知他心中所想,怎能愿意?后来实在熬不住了,只能想方设法敷衍应付,天天让这头狮子浸在水中“苦练龟息之术”。铎木竟也甘愿,现了原身泡在邱远的鱼池里,吓得邱远不过半个时辰便假借观鱼之名出来看一遭,生怕池子里浮出头狮子尸身。

龙辛来时,邱远正抱着鱼食往下张望,铎木已经在水里呆了一个时辰,水面上几缕黄毛飘飘荡荡,邱远的小心肝儿也跟着颤颤悠悠。

龙辛也知铎木一心找自己寻仇,他自恃道行深法力高,并不放在心上。绕过鱼池,龙辛直接走到龙骨面前道:“大哥,这京城估计又不太平了”。

龙骨专心致志地雕琢一块白玉,依稀可以看出个树形。前几日怿帝送了乐微一块玉,雕成了肉包子的模样,活灵活现十分可爱。骨妖在石谷之时觉着烦闷,就四处挖山采矿,金玉之物所得甚多,都存在了王元处。这次龙骨为了晏玖开了他的小金库,王元甚觉肉疼。

手底下不停,龙骨问龙辛:“有妖害人?”

龙辛答道:“害不害人我说不准,但那妖化作我的模样去和凡间女子行苟且之事,我却不能不管。”

龙骨刻刀一顿,抬头盯着他看,眼中神色诡异。

龙辛急道:“不是我!”

龙骨收回目光道:“嗯,我知道。你被几个小丫鬟堵在殿中那日,乐微与千翠曾看见个妖怪,变作了个佳公子的模样在寺中行走。打寺前进来的时候,曾在袁小姐马车前逗留,引得众多女子侧目,没准儿是同一个。”

乐微接口道:“没错,那妖怪行为举止太不正经。另外有护城神将在此镇守,外地妖精恐难进入,依我看,极有可能是本地滋生的妖孽。”

龙辛邀乐微同去相爷府,即便不能揪出妖怪,提醒一下袁家小姐也是好的。

乐微反正闲来无事,便随他去了。

两人隐身飞到相府,自高处往下俯瞰。

京城之内官邸甚多,但百官从上到下,无有骄奢淫逸、肥马轻裘之人。龙骨曾听赵林讲起过贵族高官食日万钱的奢侈,如今一见更是称奇,向怿帝询问何故。怿帝未答,只给他讲了个故事。

话说怿帝登基之初,外邦朝贺,送来个价值千金的琥珀枕,怿帝甚是喜爱。当是时,边疆战乱尚未平息,无数药材运往军营。怿帝不知从何处得知琥珀入药对治愈外伤有奇效,二话不说将琥珀枕亲手研磨成粉,命人送往边疆。消息自宫中传到百官耳中,自那日起,虽说还有些斗鸡走狗之徒,但奢靡之风渐息。

丞相身为百官之首,自当做出表率。宅院是怿帝所赐,大小规模不敢增减,但观其仆从丫鬟,也就十数个,且衣着素雅大方,不见绫罗。庭院里栽植的也只是些寻常树木花草,若不是园中零星立着的几株双人合抱粗细的大树,这相府的确显得寒酸了些。其中花园靠近外墙的地方搭了个凉亭,亭子一侧置了架秋千。千翠听袁蕊提起过,相爷并无年轻妾室,膝下也只得三子,看来这秋千是为袁蕊所设。

两人正立在半空找寻妖怪踪迹,远处袁蕊由锦秋搀扶着,从远处缓缓而来,到了凉亭之中。

龙辛欲要下去与袁小姐说明实情,乐微使劲将他拽住,“你若这么贸贸然说了,转眼这小姐就能寻短见挂白绫你信不信?”

龙辛奇怪道:“她因何要寻死?”

乐微掰着指头给他算:“一者,凡间女子重贞洁甚于性命,她原以为与自己欢好的是你,如今你告诉她不是,让她如何肯信?只会认定你不要她,立马羞愤自挂屋梁;二者,袁蕊住在相府之中,若是此事被有心人拿来与相爷做文章,流言重重蜚语声声,也能逼死人的。”

龙辛倒吸了口气,“活这么大也不容易,她又是何必?”

乐微白他,“生而为人,百般苦辛。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处理才妥当吧!”说罢转了个身化成一只白蝶向相府飞去。

龙辛在后头喊她:“你不让我说,自己怎么下去了?”

乐微懒得理他,穿门过廊,在相府内细细查探妖怪踪迹。龙辛在上头呆着无事,睁着大眼跟在她后头。

在相府内转了一遭,乐微来到相府西南角现出人身,从香囊中掏了掏,掏出七颗玉珠交给龙辛,嘱咐他放在相府其他七个方位,龙辛点头去了。

待龙辛回来,乐微双手如蝶翻飞,口中咒语急念,相府四周升起七缕白色烟雾,慢慢向乐微立身之处逼了过来。乐微紧盯着相府内动向,许久,那七缕烟雾渐渐到了跟前,相府之内并无异象发生。

龙辛问乐微:“你这是作甚?”

乐微从香囊里又掏出一颗玉珠子,弹指射进脚下土地,顿时相府外八个方位闪现八道白芒,在上空交织,隐隐成了个防护圈儿。

眼看相府被护住,乐微才道:“我方才想以玉珠内蕴含的正气将那妖怪撵出来,却未能成功,也不知是妖怪不在此地,还是法术高深,受得住我玉珠之力。我总不能整日守在此处,索性用玉珠将这相府护起来,待咱们回去与龙骨商量个计策再说。”

龙辛觉着有理,两人一起回去找龙骨了。

二人走后,四下无风,秋千架前一株古槐晃了又晃,落下许多枯叶。根藤翻转,叶子被埋进地里,并无人看到。

两人回到招提寺,龙骨还在后院,铎木已经从池中出来变作人形,浑身湿答答。邱远手里的鱼食只剩半钵,苦着个脸看池里翻了肚皮的鱼儿,也不知它们是撑穿了肚肠而死,还是被铎木外散的妖力害了性命。

贪吃蛟与食忆餮早已回来,禀道:“我俩寻遍京城,不见陌生气息。”

龙辛也将此行所见告诉了龙骨,龙骨问铎木:“你怎么看?”

铎木喘着粗气瞥了龙辛一眼道:“此事由他而起,理应由他自己解决。”

乐微摇头道:“龙辛对人间事太不熟悉,若真照他的性子来,袁小姐早就香消玉殒了。”

铎木似笑非笑,“这里多的是不通凡事的妖怪,慢慢学,总会懂的。”

乐微暴脾气从未收敛,闻言踹了他一脚,“这可是攸关性命之事,你说得也太轻巧了些。”

铎木一声不吭,愤愤然瞧着池里的游鱼。

龙骨若有所思盯着手中宝玉,过了一会儿才道:“铎木言之有理,乐微也持之有故。既然你们找不着妖孽藏身之处,不妨找汝珍帮帮忙。只是汝珍年纪尚幼又未曾在人间行走,还得再找个人去帮衬着。依我看不如这样,铎木,你在人间呆的久了,这次便由你帮着龙辛……”

“不行!”龙骨话未说完,龙辛和铎木异口同声,断然拒绝。

乐微轻轻叹了口气,这事儿不好办,她还是先去找汝珍吧。

龙骨在玉上刻了一刀,“铎木你为报仇找我学艺,可龙辛是我兄弟,我绝不会教你杀他的法术,你心里比谁都明白。”铎木沉着脸,算是默认。

龙骨又对龙辛道:“铎木父母因你而死,此事确是你的错。什么以命抵命之谈毋庸再提,别人不知道,我可清楚得很,狰兽身后五尾便是五条性命,你向来自恃命多毫不在意,但铎木怎会甘心?若铎木助你将袁蕊之事处理妥当,你便悉心教他如何杀你吧,免得再来麻烦我。”

说罢转身就走,暗地里传音给龙辛:“铎木值得结交,你莫欺他愚笨。仇怨因你而起,如何化去就看你本事了。”龙辛恍然,点了点头。

铎木心中百般不愿,龙骨的意思是让这头狰兽教他法术?彘豚岂会教屠户如何操刀?简直是天大的笑话!眼看龙骨走得没影了,乐微领着一脸兴奋的汝珍也走了过来,铎木冲他俩摆摆手,就要离开。

龙辛叫住他:“怕我借机杀了你不成138">铎木顿住身,冷声道:“你真要教我?”

龙辛走到他跟前,“以你的资质,估计还没教会你本事便已累死我,你也算报仇了。”

铎木咬牙切齿又问:“绝不藏私?”

龙辛已经跃上云头,“藏私你是我孙子。”

乐微抿着嘴儿偷笑,铎木往前走了两步,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,气得飞身撵他去了。乐微不放心,拉着汝珍跟在后头也往相府方向飞去。

四人飞到相府上空才停下,铎木追上龙辛抬手便打,乐微拦住他,示意铎木噤声往下看。

相府之内一切正常,八道白芒隐约可见,并未有妖迹现形。

龙辛冲汝珍点点头,汝珍往下头瞧了一眼,坐在地上闭上双目。一道道魂丝向着相府蜿蜒而去,自前往后,从左到右,将相府里里外外搜罗了一遍,依然不见妖怪踪迹。

汝珍脸上挂不住,又细细搜了一遍,除了些尚不能化形的花精木魅,其他一无所获。

汝珍垂头丧气收了法术,闷闷站在一旁,乐微小声安慰了他两句,铎木突然开口道:“你们说这妖怪曾化作龙辛模样与这府中小姐纠缠?”

乐微点点头,“你可有法子找出他来?”

铎木道:“有法子,乐微你先撤了这罩子,咱们回去吧。”

“撤了罩子回去?万一妖怪再作恶又当如何?”乐微不肯。

龙辛却劝乐微:“听他的就是。”

乐微只得将八颗玉珠起了来收回囊中,四人落在地上往回走。

眼看离相府近百丈远,铎木才对乐微传音道:“这回少不得要麻烦你出面了。”

乐微不解。

铎木道:“幼时在黎山,隔壁住了一家子灰狼,那头母狼整日跑到我母亲这儿来诉苦,我无聊时听了一耳朵。那公狼饥饿觅食之时曾经吃过一只鼹鼠,原本这也没什么。谁料想后来狼窝之中怪事不断,食物经常丢失,连小狼崽儿身上也总是血迹斑斑,细看之下都是些细小的牙痕,密密麻麻甚是可怜。灰狼气得跳脚,进进出出下了无数道防护也无济于事。我母亲听闻之后也觉得稀奇,便带着我一同去看。”

乐微插嘴道:“是那只鼹鼠亲人报仇来了?”说罢瞅了龙辛一眼。

龙辛听若未闻,“咱们只顾搜地面之上了,要不汝珍,你再回去搜一回?”

汝珍不干,嚷着让铎木继续讲。

铎木接着道:“具体情形我也记不清了,母亲当时查看了幼狼身上的咬痕,又在洞外地上发现许多深浅凹凸之处,断定始作俑者是从地底而来。黎山但凡有些修行的妖怪大都与我父母熟识,她叫了鲮鲤、犰狳等族族长一一询问,最后问到鼹鼠族长玄光之时,玄光被灰狼目光所慑,吩咐族人从后头拖出一只尚未化形的小鼹鼠,说他向来离群而居,近来更是行踪鬼祟,让人生疑。”

汝珍大怒:“这族长也忒心狠!”

铎木也点点头道:“不仅如此,眼看灰狼夫妇发狠要将那小鼹鼠分而食之,那族长领着族人拔腿逃窜。若不是我母亲心生怜悯出口阻拦,那小鼹鼠当时便已毙命。可碍于灰狼夫妇颜面,母亲她也只能将小鼹鼠画地为牢,过两日交给山主处置。”

汝珍急声问:“那后来呢?”

铎木摇了摇头:“后来听说那小鼹鼠还是逃走了,是真是假我就不知晓了。”

乐微问:“此事与我有何干系?你方才说要出面,是做什么?”

铎木答道:“当年我听母亲说过,像鼹鼠、鲮鲤等族终日生活在地底,生性胆小。其中鼹鼠身无鳞甲,更是谨慎多疑,但凡有风吹草动,便逃之夭夭。所以若想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捉到他们,唯引诱一途。”

乐微听得迷迷糊糊,“可咱们还不知道究竟是何妖,又该拿什么引诱呢?”

铎木低着头提醒她道:“若是咱们所料不差,这妖怪头回露面是化成个俊俏公子,引来诸女子爱慕回顾。第二回则化成旁人与那位小姐欢好。由此看来,不管他是何物成的精怪,贪恋美色这一条,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了。”

龙辛笑得捧腹,“你让乐微使色诱术?”

乐微也瞪大了眼睛瞧铎木。铎木摇摇头对乐微道:“不必那么麻烦,晚些时候你隐匿了气息悄悄去把那个袁蕊换出来,夜里那妖怪定然还会前去。”

龙辛唱反调:“若是妖怪不肯现身呢?”

铎木只瞧着乐微道:“那,你就唤他一声吧!”

乐微瞠目结舌,半天无话。

龙辛当她难为情不肯前去,刚想开口说换个主意,乐微突地媚眼儿一翻,手指拈成兰花状,娇滴滴扭着身子来了句:“郎君呀,奴家想你想得紧。是这样吧?”

龙辛和铎木对视一眼,低着头往前疾走,跑出好几步才爆笑出声,前仰后合。

定下了计策,龙辛四人寻了个无人之处隐匿了身形气息,绕着道回了相府。

四人直接摸到了寒琼苑,袁蕊正坐在窗前做女红,双颊一抹嫣红,唇角勾起,眉目含春,看着比前几日美艳了几分。锦秋在一旁伺候着,满眼都是担忧之色。

乐微看着龙辛,满眼皆是揶揄之色,嘴里传音道:“其实这姑娘姿色倒也不差,还会绣花儿呢,要不你就收了吧?”

龙辛不理她,汝珍在后头道:“噫?这两位姑娘都还是处子之身呐!”

三人一愣,齐刷刷转头看他。

汝珍红着脸道:“我在积殁山之时曾经跟一班魑魅魍魉学过些奇门诡术。男妖采阴,女妖吸阳,选的都是处子之身,我跟他们学过些辨认的法术……”

那三人往后退了一步,一脸鄙夷看着他。龙辛摇头顿足道:“我还以为你是个玲珑乖巧的好孩子,没想到……啧啧啧……”

汝珍小脸儿更红,“我没害过人!我只是好奇学了些,学了些辨人之术!”

其他三人摇头摆手,不听他解释,汝珍急得快要哭了出来。

正在这时,袁蕊舒展了下腰身,看了看时辰,吩咐锦秋道:“去小厨房拿些果子,记得那两个糖人儿。”锦秋领命而去。

四人停止笑闹,往外一看,天色渐暗。趁着锦秋不在的功夫,乐微冲他们使了个眼色,走到袁蕊身边,手法极快地将她化作玉珠藏了起来,自己则变成她的模样坐在窗前,等着锦秋回来。

锦秋很快便端着个托盘回来了,托盘上放着几样精致的小点心,雪花酥、洒孛你、五香糕,还有各色蜜饯。

乐微看得眼都直了,两步跨到桌前,捡起个五香糕就往嘴里塞。好在她还记得自己现在是袁蕊的模样,吃相比起平日斯文了不少。

锦秋又从托盘里拿出个油纸包裹的东西,打开一看,里面还真有两个糖人儿。看模样一个是袁蕊,一个是龙辛,捏得栩栩如生,比真人还要可爱几分。

乐微伸手拿了过来,左看右看,扑哧一声笑了出来。

锦秋却更加担忧,不时扭头看看外面,眼神既忧且惧。

乐微破天荒心细了一回,把玩着那两个糖人儿问锦秋道:“你怎么了?”

锦秋摇摇头,欲言又止。

乐微看了她一眼,将糖人儿袁蕊递到嘴边,一口将脑袋咬了下来。

锦秋一声惊呼,看向乐微的眼神愈加复杂。斟酌再三,锦秋猛地扑上前来抱住乐微哭道:“我苦命的小姐啊!你醒醒吧!”

乐微吓了一跳,两只手举着糖人儿问她:“我醒着哪,你这是作甚?”

锦秋抱着她不撒手,哭得昏天黑地,“小姐啊,你可知晓那个龙辛公子其实是妖怪啊!”

乐微神色一凛,看向隐身立在一旁的龙辛三人,慢慢套她的话:“净瞎说,龙辛公子怎么能是妖怪呢?”

锦秋不疑有他,哭哭啼啼道:“我一开始也只当那龙辛公子身怀绝技,可他上次离开的时候,我亲眼瞧见他走到大槐树前就没了身影,不是妖怪又是什么?小姐你快醒醒吧!万不能一错再错了哇!”

乐微心中窃喜,总算有了些线索,她假装不知继续问锦秋:“你不可编假话糊弄我,是不是姑母教你这么陷害龙公子的?”

锦秋头摇得像拨浪鼓,“夫人前几日自招提寺回来便绝口不提此事,我只当她默许你与龙公子之事,谁成想他竟是个妖怪……”

乐微又问道:“那你可将此事告知我姑母?”

锦秋答道:“这几日老爷身子抱恙,锦秋不敢再去给夫人添乱。”

乐微点了点头,将手上沾到的糖稀在锦秋身上擦了个干净,才道:“锦秋莫怕,待今晚龙公子来了,我会看仔细的。若真是妖怪,咱们就去招提寺找乐微姑娘来捉了他去,你说好不好?”

锦秋抽抽噎噎道:“小姐你何时结识的乐微姑娘?上次陪你说话的不是千翠姑娘么?”

乐微眨眨眼睛,想也不想道:“乐微姑娘美貌惊人,法术高强,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?你竟然不知道的么?”

锦秋摇了摇头,余下三个撇嘴翻白眼,乐微也不在意。

好不容易将锦秋哄得不哭了,相爷夫人胡侯氏又来了。乐微生怕露出破绽,说了没两句就假托身子不适,将胡侯氏推走了。

过了戌时,乐微撵了锦秋去歇息,锦秋死活不愿,眼睛瞪得老大,誓要保护小姐。乐微无法,只得使了个昏睡咒,让她睡了过去。

万事俱备,只欠妖怪。

乐微等啊等,从亥时等到子时,又从子时等到丑时,妖怪还未出现。她回头看看铎木,铎木点了点头。乐微笑得猥琐又欢快,清了清嗓子,也不知从哪儿摸出方红艳艳的帕子,冲着窗户外面一抖一抖,“郎君呀,奴家想你想得紧,以身待君,盼君望君,醉君梦君呀。”

乐微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词儿,说着说着还唱了起来。她唱得是全神贯注、如痴如醉,可怜了龙辛、铎木和小汝珍,忍得是青筋毕露,面目狰狞。

这边三人忍得辛苦,那边窗台底下有人应道:“我未负你恩义隆,枕边爱有千斤重。小姐呀。”一句未唱完,露出个油头粉面的人儿来,模样与龙辛一般无二,神色气派却是千差万别。

那“龙辛”自身后拿出枝并蒂芙蓉,花开妖娆,娇艳欲滴,哪里还有芙蓉花半点高洁清冷的样子?

乐微打眼一瞧,便看出那不过是半根枯枝幻化而成,她羞答答接了过来,看着“龙辛”一步步走进屋中。

龙辛三人等得早就不耐烦,一看这妖怪进来,一齐冲上前去。

乐微在后头乐,“杀鸡用牛刀……”话未说完,那妖怪反应倒快,见情形不对立马钻进土中。龙辛冷哼一声,抬脚在地面上轻轻一踏,土里飞出个车轴汉,吱呀乱叫地落到地上,脑袋朝下往地里钻。

汝珍捧着肚子笑道:“哈哈……这是冬瓜成精吗?”那妖怪愣了一愣,接着拼死逃命。

乐微把手里的枯枝往前一递,戳在他圆滚滚的小身子上。“你跑不了啦,消停些,要不然把你炖了!”

这话一出口,那小圆胖子蓦地止住身形,指着乐微一脸羞愤,“我是鼹鼠妖!不是冬瓜精!士可杀不可辱!”

四人一愣,哄堂大笑,那鼹鼠妖逃也逃不了,打也打不过,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,生死由命了。

龙辛问他:“你就是京城中鼎鼎大名的‘甘棠公子’?”

鼹鼠妖不答,下巴抬得老高,闭着小眼儿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傻样儿。

龙辛哭笑不得,丁点大的小妖怪,自己掉根毫毛都能砸死他,如今还跟自己较上劲儿了。

龙辛对着那鼹鼠妖无处下手,乐微却粗中有细了一回。她看着若有所思的铎木,笑嘻嘻拿了根枯枝,蹲在那鼹鼠妖身旁,不轻不重地戳他,“你是鼹鼠成精?那你知道黎山吗?”

原本是一句玩笑话,那鼹鼠神色竟松动许多,一双绿豆粒儿大小的眼睛看着她,鼻子还一耸一耸的。

乐微看着奇怪,没等她问,那鼹鼠精开口问她:“你身上有愿生木的气味儿,山主也来了京城?”

乐微一怔,回头看铎木。

铎木走上前看了那鼹鼠精半晌,缓缓开口道:“你说的山主是?”

鼹鼠精一脸正经道:“山主当然是黎山之主,黎姬大人。”

铎木道:“你曾在黎山呆过?”

鼹鼠精点点头。

铎木和余下三人面面相觑,不会这么巧吧?

铎木又问他:“你可认识鼹鼠玄光?”

鼹鼠精一怔,五官都拧在了一起,恨声道:“自然认识,在黎山之时,玄光是我鼹鼠一族的族长。”

铎木点了点头,“你可还记得狮妖王夫妇?”

鼹鼠精猛点头,“更不敢忘,当年若非王后相救,我早就被那两头灰狼生吞了。王后最是仁爱无私,否则山主大人也不会放心将偌大的黎山交予他们打理……”

铎木直直看着他,半晌不说话。

乐微怕他想起父母之事伤心难过,便岔开话题问鼹鼠精道:“我听闻当年黎山山主黎姬离世之后,各路妖魔围攻黎山,你怎的安然无事?”

鼹鼠精大惊:“妖魔围攻黎山?山主离世?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?我离开之时一切都还好好的呀!”

铎木已然确认这只鼹鼠精,便是当年被母亲救下,后不知所踪的小鼹鼠。当年他为替父母报仇,离开黎山四处寻找龙辛踪迹,黎山遭逢大难之时他并不在场,只是事后听龙骨或是晏玖偶尔提过几句。他将此事告诉了鼹鼠精,鼹鼠精小眼睛里泪珠子不断,听完之后急声问铎木:“你是说,山主她,魂飞魄散了?不对不对,方才我在她手上嗅到山主气息了!”短粗的指头伸向乐微。

铎木点点头,“那是晏玖,黎姬山主的女儿。”

鼹鼠精眼前一亮,小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道:“小山主来到此处了?”话音未落跳起老高,“快快快,快带我去见她,当年若不是小山主,我早就没命了!”

铎木还待再问,鼹鼠精已经满屋子乱转,停也停不下来。

铎木无法,示意乐微将袁蕊小姐放回床榻,四人一同回了寺中,找到晏玖。

晏玖正坐在屋中把玩龙骨送的玉件儿,上面雕着一株小树,树身纤细,弱不禁风,偏偏上头还盘了一条巨龙,愈发显得小树不堪重负,惹人怜爱。

甫一进门,鼹鼠精便骨碌骨碌滚到晏玖脚边,抱着晏玖小腿儿嚎啕大哭,嘴里呜呜泱泱也不知说些什么。

晏玖吓了一跳,抬脚欲踢,门外铎木跟了进来,阻止她道:“晏玖且慢,说来这鼹鼠精还是咱们旧识”。

晏玖一愣,铎木已经上前将那鼹鼠精提溜到一边地上,鼹鼠精犹不死心,挣扎着欲要爬到晏玖腿边。龙辛一瞪眼,他才消停下来,眨巴着小眼睛看着晏玖道:“小山主,你救过我的命,我是小鼹鼠啊!你不记得啦?”

晏玖也看他,可看来看去也不记得自己曾认识这么号妖怪。

鼹鼠精想了想,就地一滚,化出本身,果然是一只圆滚滚胖嘟嘟的鼹鼠。身披棕黑绒毛,尾小耳短,左瞳漆黑无神,瞎子一般,右瞳则湛蓝有光,十分好看。它冲着晏玖唧唧乱叫,声音似蝉声又像鸟鸣。

晏玖盯着看了又看,还是摇了摇头。

那鼹鼠精急了,上蹿下跳折腾半天,最后一下跳到晏玖膝上,将右眼使劲儿伸到晏玖面前,让她细看。见晏玖还是茫然不知,鼹鼠精尖叫一声,前爪猛地往右眼上一拍,那只眼瞳竟整个儿掉出来落在晏玖衣裙上,再观那鼹鼠,右目并未见血,目中瞳色漆黑,与左目一般无二。

晏玖再低头看衣裙上,那颗“眼瞳”原来是一颗水一样的珠子,一眼望去波光潋滟,美轮美奂。

铎木在一旁提醒她道:“咱们幼时在黎山,有只小鼹鼠犯过被拘,可是你放走的?”

晏玖这才想起来,指着那只鼹鼠道:“这是隐生珠?你是小灰皮?”

鼹鼠灰皮趴在晏玖膝上又是作揖又是叩头,像是拜谢她当年救命之恩,模样滑稽有趣,引得晏玖笑声连连。

汝珍笑得眉眼儿弯弯,“这鼹鼠便是假冒龙辛之名,跑去祸害袁家小姐的‘甘棠公子’,鼠胆儿不大,色心却是不小。”

晏玖闻言,屈起一指弹在那鼹鼠脑门上,鼹鼠倏地飞了出去,掉在地上化成人形,捂着额头哎哟喊疼。晏玖却不客气,问他:“当年我看你可怜将你放走,还怕你入世之后被大妖吞食,偷偷拿了母亲的隐生珠送你,助你隐匿行迹气息。我让你离开黎山好好修炼,切莫行恶。没成想这么些年过去了,你法术没增进暂且不说,凡人的龌龊心眼儿倒是学了个十成十!”

灰皮连连抱屈:“小山主冤枉我了,离开黎山后我一直潜心修炼,奈何无有师承宝典,才会进展缓慢。至于‘甘棠公子’一说,更是荒谬。灰皮自修成人身后,虽说脾性略有乖张,但从未祸害过凡人!”

龙辛哼了一声:“那袁蕊小姐之事你作何解释?”

鼹鼠精伸出小胳膊,指着腕上一溜儿新旧血痂给众人看。

“我在相府后院呆的时日不短,袁小姐是个好心肠的姑娘,时常还拿些糕点给我吃。只可惜她自幼身子骨不佳,患有肺热热咳之症,原本来京之后得胡侯氏悉心照料,已然见好,谁想被那薄情人伤了心,病状加重不说,心有郁结,身子一日不如一日。我在凡间行走,打听到鼹鼠肉能散结解毒,泻肺平喘,就想着给她咬一口试试。”

龙辛插嘴道:“我叫龙辛,可没有做负心薄幸的事,你再胡言乱语毁我清白,小心我一口吞了你!”

灰皮往后缩了缩,嘴里嘟囔了两句。

晏玖哭笑不得地看着他,“你就这么举着胳膊让袁小姐去啃食你的血肉?她不被你吓死才怪。”

灰皮摸着血痂道:“我哪儿知道她竟如此胆小,当场晕了过去。我无法,只得变作她那薄情郎……变作龙辛的模样,才哄她咬了几口。没成想这小娘子口劲儿如此之大,狠狠一口咬下去,疼得我扑棱好半天,还得好言轻声地安慰她,这事儿办得也是窝囊透顶了。不过眼看她身子一日好过一日,也算是我行了个善,没辜负山主的教诲……”

灰皮还在唠唠叨叨说着话,晏玖愣了一会儿摆了摆手,示意铎木将他带出去安置。乐微看出她心伤黯然,留下陪她说话。

铎木忆起父母慈爱,又把灰皮托付给汝珍,自己挽起袖子找龙辛拼命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