招提志异之六:血将军
招提寺内一夜之间多出一座无名塔,塔高九丈,砖石砌成。砖檐八棱四阁,设乾坤门。基座繁复,上面或雕力士宝器,或刻塔、城、楼阁。塔建得华丽圣伟,却并无有门通往塔内。
寺内有人问起,邱远便说是京城百姓向善之心感动佛祖,降下宝塔护佑一方。
可有小沙弥半夜梦游至塔前,被塔里鬼哭狼嚎的惨叫声惊醒,吓得屁滚尿流。跑去后院找书生邱远,哆哆嗦嗦说了半天,邱远才听明白。待安抚好小沙弥,邱远掩上门,去找龙骨了。
龙骨正站在窗前看着无名塔方向,目光里满是怜悯。见邱远进来,道:“你也听见他叫唤了?”
邱远摇头:“我向来睡得安稳,不曾听见。是有沙弥跑到我处,说塔里有妖怪。”
龙骨扫了眼天上圆月:“今天是十五,怕是又想起当年身死之时的情形了。”
邱远忍不住问:“塔里关着的到底是何妖怪?这塔又是何来历?你别再拿什么天降宝塔糊弄人,我替你遮掩过去是真,可你不能也拿这种说辞哄骗我。”
龙骨笑了笑,示意邱远走到窗前。看着不远处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宝塔,龙骨道:“原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,只是有些惨烈瘆人罢了。你既想知道,我慢慢说给你听便是。”
无名塔其实有名字,且名字端庄秀气,叫“白瓷”。
塔里关着的也不是什么妖怪,而是一位由人入魔的将军,名叫雷起。
雷起生于晏州,自幼家教甚严。父母双亲为得权贵势利,教给他的全是些尔虞我诈的肮脏手段。待雷起长大成人,他们又逼着他迎娶表姐薛媛。
薛家虽然财可通天,可那薛媛长相丑陋,脾性恶劣,向来瞧不上雷起。听说雷家前来提亲,那刁蛮大小姐直接派仆从将聘礼尽数扔到门外大街,又传出话去:“男女亲事向来讲究门当户对,若想薛雷联姻,除非雷起身居当朝将军之位!”
一番话添油加醋传到雷起耳朵里,雷起默不作声,第二日便收拾行囊,只身一人直奔军营而去。
自此,再无人听到过雷家少爷的消息。
三年后,军营中一员小将单枪匹马入敌军,回来时周身上下鲜血如注,一只手里紧紧提着敌将首级。朝廷论功行赏,小将受封,上报姓名,正是晏州雷起。
经此一战,他声名鹊起,直压国内所有才俊。皇帝于京都赐宅,官商大户无一不想把女儿抬进雷府,雷起却一一婉拒,且头一次违背父母命令,回到晏州,将表姐薛媛迎娶进门。
旁人皆羡慕这薛家小姐的福气,唯独薛家众人恨得咬牙切齿。原因无他,当日雷府张灯结彩,三道朱漆门大开,迎进去了三顶轿子。
打正门进来的,是雷起自外头接回来的孤女,名字都是雷起给的,叫“白瓷”,身上冷香似有似无,让人称奇。左边门进来的是相国之女唐婉仪,而最末的右边门抬进来的,正是当日眼高于顶、不可一世的薛家小姐薛媛。
雷起一天之内迎娶的三名女子,显贵的成了当家主妇,仆从环绕,享受荣光;富庶的犹如下堂,满府上下,当她笑柄。唯独白瓷,仍旧如往日一般随侍在雷起身侧,不论白天黑夜,府内府外。见过他俩的人都说,郎才女貌也不过如此。
一晃几年过去,雷起不出所料,成为护国大将军。皇帝待他亲如兄弟,特赦随时进宫,朝堂之上也毋庸跪拜行礼。
外面荣华,内里富贵。雷府虽无加丁添嗣,可金钱财宝堆积如山。唐婉仪处事得体,将军府内诸事打理得妥妥当当,从上到下对她愈加信服。
唯独薛媛,让人头疼。
自进府之日起,薛媛三天两头惹出麻烦。不是把房子点了,就是把丫鬟打伤,更有甚者,公然吩咐仆从去城内最有名的南樟馆,请头牌塘栖公子过府一叙。
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,实在难办。唐婉仪顾及将军府名誉,独自一人到了薛媛住处,好言相劝、恶语恐吓,用尽手段,薛媛仍似铜皮铁豆,油盐不进。
唐婉仪只得将此事告知雷起,雷起当时正随白瓷学习穴道针灸之术,闻言头也不抬:“该拦就拦,该罚就罚。你是当家主母,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尚需要我来教你?”
当着白瓷的面,雷起一分情面也未留给唐婉仪。白瓷抬起头看了一眼雷起,没有说话。
唐婉仪退出书房,头也不回地往薛媛院子去了。
第二日,雷府内撤红挂白,三夫人薛媛醉酒打翻灯盏,房毁人亡。
雷府之内只余两位夫人,一个管理府中事务,一个伺候雷起周身琐事,再未起过任何波澜。
不久后,有人在城外乱葬岗见到女鬼掘尸,接二连三有人告状,说是自家亲人尸首被盗,无一不是新死之人。层层追查,慢慢寻访,最终各路线索齐齐指向雷氏白瓷。
这下有些难办了。雷起如今风头正盛,谁也不敢轻易招惹与他,可案卷越堆越高,也不是个办法。无奈之下,京畿衙门一道折子递到皇帝手里,陈明此事。
皇帝最恨此等妖魔鬼怪作乱之事,立即下召,宣雷起进宫面圣。
传旨太监一连去了三个,雷起不为所动。他早就听说女鬼之事,自然明白,他前脚进宫,京畿衙门立刻便会过府捉走白瓷,若是证据确凿,怕是等不到他救,白瓷人头便已落地。
一直到皇帝随身近侍蔡公公入府,言语中透露:“陛下已然震怒,若雷将军再不遵旨入宫,怕是雷府上下要遭大祸。将军功高,民间皆传您是护国神将,陛下对您早有忌惮之心,此事可大可小,您可千万不能让陛下抓住把柄,借机……”
余下的话不用多说,雷起长叹一声,点点头道:“罢了,罢了!”
蔡公公只当他同意入宫,谁想雷起转身自书房内托出将印,交付到蔡公公手上:“既如此,雷起自请卸甲,归田养老,烦请公公代我向陛下说一声。”
说罢不管蔡公公满脸惊愕,便要关门辞客。一旁不言不语的白瓷却突然走到他跟前,低垂着头道:“这些日子你学得差不多了,只余一处穴位,我现在教你。”
雷起示意蔡公公自行离去,回转身要看白瓷,却只觉头脑一阵晕眩,萎顿倒地。
白瓷将雷起扶到床上,为他脱下外穿的衣袍,让他侧身向外歇息。
忙完这些,才施施然走到蔡公公面前道:“银针在他后脑发际正中直上二寸半,枕外隆凸的上缘凹陷处。三日之内莫要忘了拔出来。”言罢想了想又嘱咐道,“若是你记不住,便找个精通穴位的,告诉他在脑户穴上。”说完也不回头,直直出门往衙门去了。
第二日,皇帝亲自下令,将妖女白瓷腰斩于街口,以告慰被她骚扰的亡魂。
第三日,蔡公公带着御医来,将雷起脑户穴中的银针拔了出来。
雷起睁开眼,目视头顶帐幔,良久开口道:“白瓷死了?”
蔡公公点点头,屏退御医侍女,从怀里掏出将印,双手捧到雷起面前:“将印在此,陛下并不知将军欲要归田之事,还请以后不要再提了。”
雷起看也不看那将印,转身向里,声音冷冽:“雷起既然交出去,就绝不会收回。公公请回,不送。”
蔡公公张口想再劝劝,雷起一脚飞出,将他踹了出去。
夜至,唐婉仪端着食盘到书房,在屋外听到阵阵呜咽之声。她站到半夜,雷起也未发觉,这在往常是绝不可能的事,想是心中悲恸难抑,再无暇顾及其他了。唐婉仪听得心里难过,放下食盘转身而去。
过了两日,雷起书房门依旧紧闭。
唐婉仪心中觉得不安,鼓足勇气上前敲敲门,无人应。她只当雷起晕在了里头,遣仆从撞开门,却发现里头已没了人影,衣架上的锦袍落在地上,唐婉仪慢慢走过去拾起来,抱在怀中,没有言语。
雷起走了。
继少年离家从军之后,雷起再一次消失不见。
唐婉仪守着偌大的将军府,一年又一年地苦等,她以为雷起会像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,再次归来。可等了十年,等来的却是一辆囚车,和一个声明狼藉尤甚于身上恶臭的杀人魔头。
囚车中的人发丝覆面,身上黑黢黢的衣衫泛着光亮。周边百姓的目光不再狂热敬仰,而是畏惧憎恶。皇榜上写得清楚,雷起诱拐虐杀幼儿过千,拆童骨,造血池,人皮被他洗净保存,足有一拃多厚。
唐婉仪不肯相信,推开人群扑到囚车近处,大声呼唤道:“将军!”
雷起动了动,目光透过层层发丝射向唐婉仪,似是辨认良久,才张口道:“你来作甚?”声音粗哑难听,似鬼似魔。
唐婉仪却不知该说什么,双眼含着泪,被押车的军士推到一旁。她立在远处看囚车远去,擦干眼泪直向相府,想求父亲救雷起一命。
然而到了相府,管家唐禄已经候在门口,见到自家小姐,目光闪烁,支支吾吾半天才道:“小姐,您还是回去吧,老爷,老爷不会见你的。”
唐婉仪念头一转,沉声道:“爹是要明哲保身?好,那劳烦唐管家进去告诉相爷一声,出嫁随夫,若我家相公断头身死,妾身定然随赴黄泉!”说罢跪在大门外磕了几个响头,扬声道,“不孝女在此叩别父母双亲,生养之恩来生再报!”
唐禄赶紧伸手搀扶,唐婉仪已利落起身,上了马车往皇宫奔去。
进了后宫,柔妃唐婉如早早就得到通传,屏退左右正站在门口等她。
唐婉仪看见自小疼爱自己的姐姐,几步冲到跟前扑进她怀中:“姐姐!求你救救雷起!”
柔妃拥着她进了殿中,叹了口气道:“婉仪,你可知雷起犯下多少杀孽?”
唐婉仪抹抹眼泪答道:“当年在战场上杀敌过万,怎的没人来追究他的杀孽?”
柔妃知道妹妹进了死胡同,只能慢声细语开解她:“杀敌是为保家护国,可他现在手中的人命,个个都是垂髫小儿!”
唐婉仪狠命摇头:“那定是旁人陷害他,雷起他心善,绝不会做出这等事!”
柔妃斟了杯茶递到妹妹手里:“你可曾见过他?”
唐婉仪点点头,想起囚车中雷起的模样,悲从中来,再次落泪。
柔妃又道:“你可记得,雷起离开时可曾带衣物?”
唐婉仪想了想:“外袍皆挂在衣架之上,箱柜之中的衣服动都未动,怕是只着了寝衣……平日里他不是这样的,想必是白瓷身死,对他打击太大的缘故。”
柔妃不去理她话中的维护之意,只意味深长地道:“那你再见着他的时候,不妨好好看看,他身上穿的衣裳。”
唐婉仪一愣,捉着柔妃袖子执意要问个明白。
柔妃拗不过她,只得据实相告:“我听陛下说,雷将军身上穿的,原本是件白色的衣裳。可后来杀人时血溅上衣裳,杀得多了,浑身上下白布转赤,赤布又变作乌黑……”
唐婉仪眼睛瞪得老大:“绝不可能!那得杀多少人,才能……将军他,他……”唐婉仪说不下去了,她猛地记起,今日囚车之内,雷起身上穿的正是一件寝衣。旁人的寝衣大都肥大宽敞,唯独他的,紧袖齐腰,无一寸多余布料。
然她犹在小声辩解:“十年了,想必是他自己找人定做了件黑色寝衣……”
柔妃目光怜悯,抱住自己的亲妹子:“婉仪,捉他回来的官兵说,雷起躲在深山之内,除了劫掠诱骗孩童,绝不出山。你若还是不信,我去求陛下,让你俩再见一面吧,只是你千万别做出什么傻事啊!”
唐婉仪点了点头。
也不知柔妃用的什么法子,唐婉仪终于进到了死牢,见到了雷起。
唐婉仪看着他变作这般模样,心中不知是何感受。她试图与雷起说几句话,问他究竟为何落到这步田地,可是遭奸人陷害?还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。
可无论她如何哭诉,哀求,哪怕是声嘶力竭地谩骂,雷起依旧蹲坐在牢房一角,头颅低垂,睡着一般。
最后,任她哭得嗓音嘶哑,雷起还是不为所动。
唐婉仪渐渐止了哭声,看着他轻声道:“你可还有什么后事要交代的?”
雷起这才动了动,低声道:“对不住。”
唐婉仪背过身,眼泪滑到腮边,她闭上眼摇了摇头。
雷起又道:“待我死了,麻烦你将我和白瓷葬在一起。我杀了这许多人,却还是没能让她活过来,现在想想,定是那恶道坑我。总归是我无能。罢了,待下到地府再去求她原谅罢!”顿了顿又道,“我知道当年是你替白瓷收尸下葬的,谢谢你。”
牢房里没有光,可四周没有旁人,隔着又这么近,唐婉仪鼻间全是腥臭味。他究竟杀了多少人,囚车中呆了月余,身上鲜血的味道仍未散尽。而这一切,只是为了那个既无来历亦无背景的女人。
唐婉仪呆了一会儿,慢慢地笑了:“好。”
说完,离开了牢房。
第二日,雷起在街口行千刀万剐之刑。第一天,割肉离骨;第二天,肌肉已尽;第三天,利刃臬首,巨斧剉尸。自始至终,他未曾叫喊求饶,只死前轻轻呻吟了两声,口中喃喃自语,旁人也不知他说了什么。
三天刑毕,京城百姓拍手称快,将雷起血肉分而食之,尽皆忘了这大恶之人曾是这大好河山的守护者,如今变作地上骨屑,与泥土混在一起,难以区分了。
待百姓散去,唐婉仪披着猩红大氅,从拐角缓缓走到行刑处,拿出成亲那日大红的盖头铺在地上,将那些骨屑碎骨并着泥土一点点捧起,放在盖头上。
身后自小便跟着她的丫鬟秋月问道:“小姐,姑爷……安葬在哪里合适?”
唐婉仪看着远处的西山,那里有个无名墓碑,里头安葬着白瓷。
她回头看向怀里,笑了笑:“哪里也不去,跟我回家吧!”
秋月欲言又止,最终低下头,与唐婉仪一起兜兜转转,到了一处偏僻简陋的小院。将军府被抄,相府不愿回,唐婉仪身上又无多少银两,这小院还是秋月给她置办的。
晚些时候,秋月陪唐婉仪说了会儿话,看她情绪尚好,便回自己屋子睡下。
今时不同往日,她这些年虽说存了些银两,紧紧巴巴还能过些日子,可小姐锦衣玉食惯了,如何吃得了这苦?
秋月心疼自家小姐,出府之后便托了不错的姐妹重新找活儿,听说吏部方大人家里正缺个浆洗补衣的丫鬟,她想明天一早前去问问。
秋月走后,唐婉仪取出盖头,拥在怀里,笑得甚是开怀。
她环视房内,最后目光定在床头瓷枕之上。那瓷枕原本是白瓷之物,高有四寸,上面清白无物,只题了一行诗:“峰前明月照藤床,窗内清风生石枕。”她记得当初嘱咐秋月,将白瓷所有物品尽数下葬,不知怎的又出现在此处,或许是秋月弄错了吧。
唐婉仪敛了笑,拿过瓷枕轻声道:“我死也不会让你俩同穴同椁,你也莫要怪我,要怪……”她将目光转向怀中盖头,“要怪,就怪这个男人吧!”说罢,将瓷枕放到床下,将盖头放在床头,又拿了两件衣裳叠了叠充当枕头,睡下了。
当夜,唐婉仪噩梦连连。先是梦到雷起战场杀敌,又梦到他复活成魔,杀戮从秋月开始,慢慢蔓延至京都,举国上下陷入恐慌与悲泣。而她,一步步紧跟雷起,亲眼看着人间血流成河,却无力阻止……
唐婉仪惊醒的时候,秋月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,见她醒来急忙问:“小姐,魇着了?”
唐婉仪估摸下时间,还有三四个时辰才能天明,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,平复下心情,才点了点头,对秋月道:“我没事了,你去歇着吧。”
秋月想了想,坐到凳子上对唐婉仪道:“小姐,事已至此,不要多想了。您先睡,秋月在这儿守着。”
唐婉仪闭上眼睛,却再也睡不着。半晌,她问秋月:“秋月,白瓷的枕头你可是忘记放进墓坑了?”
秋月想了想:“是上面题诗的瓷枕?那是白瓷的近身之物,秋月怎么会忘记?小姐怎的突然想起那瓷枕了?”
唐婉仪从床底下把瓷枕拿出来给秋月看。
秋月左右端详翻看:“咦?这瓷枕怎的在小姐这里?”
唐婉仪道:“我也不知。”想起方才的噩梦,她嘱咐秋月道,“秋月,将瓷枕随便拿出去处理了吧,别放在我这儿碍眼。”
秋月点点头应了一声,将瓷枕带出去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,唐婉仪再次睡着,一夜无梦。
翌日,唐婉仪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,头脑都有些昏沉。她洗漱妥当,唤了几声秋月,无人应答。她这才想起曾听秋月言说今日要去做工。
她腹中饥饿,在房内寻觅不到吃食,想必是秋月匆忙离开,连给她准备餐点也来不及了。她找了找箱柜,摸出几两银子,慢步走到宅门前,卸下门栓,开门出去。
走到街上,迎面遇到个行色匆匆的女子,与秋月一般年纪,看衣衫也是丫鬟打扮。看见唐婉仪从院里出来,女子上前向她行礼道:“姑娘想必是,婉仪小姐吧?”
这人既不称呼她唐小姐,也不叫她雷夫人,想必对她的事有些了解。唐婉仪点头道:“这位姑娘是?”
那女子脸色焦急:“我叫兰香,秋月今日说要与我一起去方大人府上做工,可眼看这时辰了,我还没见着她的人影,怕她有事耽搁,特来催她一声。”
唐婉仪皱眉道:“秋月,她并不在家中……”话未说完,唐婉仪突然意识到不对。若是秋月已经出门,那宅院大门的门栓为何是从里面挂上的?难道是秋月睡过了头还未起床?
唐婉仪叫上兰香回了宅院,来到秋月住的小屋外。唐婉仪推了推门,果然,门是反锁的。
唐婉仪在外头喊了几声,里面没有动静。兰香鼻子尖,喃喃自语道:“我怎么闻着有股子血腥味儿……”
唐婉仪一听,脸色大变,抓住兰香的手:“秋月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!”
兰香也急了,左看右看,从角落里拿过斧子,三两下劈开门。屋中景象映入眼帘,唐婉仪惊叫一声,昏了过去。
待唐婉仪醒过来,已是傍晚时分。她睁开眼,兰香正坐在凳子上发呆。她起身叫了她一声:“兰香……”
兰香吓得一个激灵,回头看她醒了,急忙走到床前道:“小姐醒了?可有哪里不舒服?”
唐婉仪摇摇头,想起晕倒之前所见景象,脸色依旧苍白:“兰香,秋月她……”
兰香脸色也不好看:“仵作验看了,只是满屋都是血迹,秋月被撕成肉块,拼都拼不起来了。究竟是什么人,比虎狼还要残忍,连个全尸都不给她留……”
唐婉仪眼泪流了下来。她与秋月之间情似姊妹,如今自己落到这步田地,秋月仍旧不离不弃守在她身边,如今,如今竟如此下场!
兰香看她眼泪簌簌而落,却未像旁人嚎啕痛哭,心中看着更加不忍,出言劝慰她道:“小姐,死者已矣,您要节哀啊。”
唐婉仪点点头。
眼看天色晚了,兰香想起白日所见惨状,心有余悸,告辞离去了。
一天水米未沾,腹中十分饥饿。兰香在桌上留了些吃食,唐婉仪倚在床头,看着饭食发呆,脑海里不断浮现各种景象,一会儿是雷起,一会儿是秋月。
蓦地,她左手碰到一物,低头一看,正是包裹雷起尸骨的盖头。她拿起来拥在怀里,眼泪止不住掉在上头,像是鲜血洇染。
迷迷糊糊之中,唐婉仪鼻间闻到一股异香,她四下细看,只见屋中烛火摇曳,慢慢变作白衣女子的模样,冷眉冷眼,不是白瓷是谁?
唐婉仪大骇:“白瓷?”
白瓷点点头:“莫怕,我不会伤害你。”
唐婉仪这才道:“你死了十年,为何在此?难道说,你真是妖魔?”
白瓷站在那里不动:“我只是个医女,并非什么妖魔。我时间不多,你先听我说。”
唐婉仪往后挪了挪身子,双目直直盯着她。
白瓷看了眼婉仪怀中的盖头,幽幽道:“没想到,你终归还是沦入魔道。”婉仪张了张口,没有发问,等她继续说下去。
雷起当年拼死杀敌,机缘巧合之下救下路过的白瓷。白瓷为报救命之恩,便留在雷起身边,为他疗伤续命。自此,雷起对敌之时更加悍勇,但凡一息尚存,白瓷定然保他性命无忧。
时日一久,两人之间暗生情愫,却从未言明。
后来雷起回到京城受封获赏,白瓷原本不愿身入污浊之地,可雷起身上旧患添新伤,她放心不下,只得一路追随。成亲之前,雷起问白瓷的意思。白瓷却不在意这些凡俗之礼,雷起便自作主张,同时迎娶三人进门。
成亲之后,雷起在京都之中经常被皇帝叫进宫中议事,白瓷便独自呆在书房之中埋首钻研,还捉来许多野鼠野兔。
雷起发现后问起,白瓷说自己在研制医术。雷起十分感兴趣,索性推掉大半应酬,专心在家陪白瓷研究学习,后来更不知在哪里寻到一本古籍,上面不仅教人如何换身,还有使死人复活的方子。
唐婉仪不仅插嘴问道:“何为换身?”
白瓷道:“雷起身经百战,身上新伤旧患实在太多,这副躯体只是人前风光罢了,你难道不知?”
唐婉仪脸色一红,她与雷起结婚数十载,却从未同过房,如何知道他身上伤患。
白瓷又道:“所谓换身之术,便是将这副残躯舍去,换成健壮躯壳。”
唐婉仪惊道:“这,这太过妖邪,太过残忍!”
白瓷摇摇头:“往日我只要雷起好,其他并不在意,也未觉得这术有何不妥。只是如今他却误入魔道,看来,那本书上记载的方子,不可信。”
唐婉仪看她脸上神色,不知该怒斥她冷血毒辣,还是该无奈于她的无知单纯。
白瓷接着道:“自那以后,我俩一边教习医术,一边研究换身之术。只是依书上记载,需要新鲜的血肉白骨提炼尸精,雷起不便出门,便由我去挖掘新坟,取新尸来用。”
唐婉仪“哦”了一声,恍然大悟道:“所以那些挖坟盗尸的事的确是你做的?”
白瓷道:“没错。可惜临到最后,我也未能替他完成换身之术。而他又对医术一知半解,我离开之后,他竟慢慢走上邪道。”
两人一时无语,良久,唐婉仪才道:“那你今日现身,所为何来?”
白瓷道:“雷起如今,已然化魔。我此番与阎君求情,在阳间现身,是为了阻止他虐杀成性,越陷越深。”
唐婉仪看看盖头,猛然想起昨夜梦境,她抬起头盯着白瓷道:“你是说,秋月是被雷起杀了的?我那个梦,我那个梦……”
白瓷叹了口气:“没错,昨夜是我向你托梦,原本是想嘱咐你多加小心。可惜还未来得及提醒你,你便惊醒了。”
“依着我梦里所见,接下来,雷起还要杀戮更多人?”唐婉仪想到京都变成死城,所有百姓皆变成秋月今日的模样,不由地打了个寒颤。她问白瓷,“你既然来这里,定然有阻止他的法子,可需要我做什么?”
白瓷道:“雷起杀人皆在寅、卯两个时辰,十年已成习惯。如今身死化魔,杀人也是这两个时辰。如今秋月已死,若是我所料不差,接下来死的便是临宅住户。”
“为何不是我?”唐婉仪不由得猜测,“他还记得我?”
白瓷摇头,“魔性寄存于尸骨之上,对雷起而言,你如今不过是守护他尸骨的器具罢了。可也正因为如此,你反倒是最安全的一个。”
“他真的一丝良知也不剩了?连你也不记得了?”唐婉仪凄然道。
“……我还未见过他,但凡成魔者,皆泯灭人性,雷起他,也不例外吧。”白瓷沉默半晌才回答,“不论如何,都要试试。你去秋月房里把我的瓷枕拿来,将雷起的尸骨盛在里头。”
唐婉仪也不多问,起身一一照做。到了秋月屋里,血腥气竟还未散去,四处血迹触目惊心。婉仪强逼自己不去想秋月,只专心在屋内翻找,果然在门后找到那个瓷枕。
她拿回屋里,按着白瓷所说凿开孔洞,将骨屑一点点塞进里面。白瓷看看外头的时辰,催促她道:“快点,快到寅时了。”
唐婉仪塞进最后一点骨屑,抬头问白瓷:“这洞该如何处理?”
白瓷看着枕头脸色复杂,也不知是哭是笑:“我以我魂封瓷枕,若你还记着我,这瓷枕自然便能封印你的魔性。即便你不记得咱俩情义,想要将我魂灵消磨干净也需消耗自身魔力,届时你再出世,也不足为惧了。”
“后来呢?雷起为何来了咱们招提寺?”邱远忍不住问龙骨。
眼看天色将明,邱远却还眨巴着眼睛听得兴起,大有“听不完故事不离开”的架势。龙骨却讲得乏累,扔给他个卷轴:“你自己去问雷起吧!”
邱远也不生气,兴致勃勃举着卷轴去白瓷塔了。
到了塔前,邱远往前走了两步,才发现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结界,想必是龙骨怕塔中动静太大引起众人惶恐而设。邱远见四周无人,将手中卷轴扔了出去。
那卷轴自行穿过结界贴在塔上,化成一道石门,上面光华闪耀,道道符印由朱砂书成,辅以金线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
邱远沿着卷轴破开的道路走过去。塔门“轰隆隆”一阵响,里头涌出一股冷香之气。邱远觉得奇怪,顺着甬道慢慢走进塔中。
雷起被关押在最底一层,身周圈圈匝匝皆是银亮的线,如水一般流动。
听见声响,雷起抬起头,目光平静无波:“你是何人?来此所为何事?”
邱远若不经意打量他两眼,道:“我是妖非人,招提寺邱远是也。”
雷起点了点头,不再说话。
邱远开门见山道:“我听人说过你的故事,有些事不太明白,特来塔中,请你解惑。”
雷起似笑非笑:“我一个魔头还能为人答疑解惑,真是讽刺。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你问便是。”
邱远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,当下也不客套:“世间真有换身之法?你死前十年,为何净找幼童下手?可是与这法术有关?”
雷起摇摇头:“什么换身法,邪术罢了,你莫要相信。至于杀幼童,的确是那书上记载,只不过与换身不换身的,没太大关联。”
“那你为何杀人?你并不像嗜杀之人。”邱远疑惑道,不过转眼就明白了,“你是为了复生白瓷!可,以凡人凡术岂能使人死而复生?”
雷起还未答话,空中响起一道好听的女声:“雷起,这人可比你聪明多了。”说话间,那些银线慢慢汇聚成一名女子模样,轻轻依偎在雷起身边。
雷起嗔道:“你是在嫌弃我愚笨么?”
自这女子现身,空气中那道冷香愈浓。邱远见他俩言语亲密,又见那人白衣冷面,身子虚虚实实,猜测道:“你是白瓷?”
女子点点头:“没错。”
邱远有些惊讶:“我原以为雷起是消磨尽了你的魂魄,才被关进这塔里。现在看来,却是错了。”
白瓷笑语晏晏:“那你不妨再猜一猜,事实究竟如何?不过,只有一次机会,若是猜错了,便自行出塔,我和雷起还有话说。”
雷起见她调皮,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脑袋,也露出笑容。
邱远想了想,试探道:“你们遇到神仙搭救,免过此灾?”
白瓷“噗嗤”笑出声:“神仙都忙着赴宴享乐,哪有时间理会凡间闲事?即便是被我们遇到了,雷起早就被灭了。”说完长袖一挥,石门隐隐闪现。
邱远听不到故事抓耳挠腮,可人家下了逐客令,他只得拱了拱手,顺着石门离开了。
待邱远走后,雷起捉着白瓷的手笑道:“你现在哪里还有当初‘冷面医仙’的样子?”
白瓷无所谓道:“天天陪你说话,逗你开心,我哪里还敢冷面?”
雷起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:“白瓷,辛苦你了。若不是你,我的魔性怕是……”
白瓷不让他说完,插嘴道:“何必说这些。当初我只以为你是为了换身,却没想到你为了让我复生,才做下那些错事,导致你心神入魔,死后也不得安生。我以魂魄将你封禁,若不是你竭力自持不愿伤我,我早已魂飞魄散了。
“幸好高人将瓷枕化作此塔,又传后辈世世代代寻人看护,咱们才得长久安稳。雷郎,我实在不知你对我的情义如斯深重。”说到后来,白瓷身形晃动,脸色明灭晦暗。
雷起赶紧阻止她道:“白瓷,切莫再心伤难过,你可还记得军营里的伙夫崔?”
白瓷平复下心情,身形重又凝实。她顺着雷起的话往下说:“怎么不记得?那个伙夫贪吃又吝啬,我还记得当初……”
邱远在外头听了也心生唏嘘,没想到这二人命途如此坎坷。他抹了抹眼,拿好卷轴,破开结界走了出去。
外面天清云淡,人声鼎沸,想必又有无数信男信女来此进香祈愿了。
邱远想了想,又在塔外设了道结界,以免寺中人与妖前去骚扰。待结界张好,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:“阿弥陀佛,两位保重。”抬头又看了眼白瓷塔,转身离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