招提志异之八:观藏邪

夜深人静,虫鸣也息。
兰秋坊里突然爆发一声惨叫,听声音正是悯月楼方向。
待龟奴老鸨赶到,只看见屋中一片狼藉,女妓莺语着了绯红肚兜横尸床上,双目圆睁,一脸惊骇。
平日与她交好的翠浓拿香巾掩口,低声啜泣道:“妖怪,肯定是妖怪来悯月楼了,可怜的莺语,可怜的莺语呀……”
不知情的恩客凑上前摸摸她的手儿,亲亲她的脸儿,一边好奇问她:“什么妖怪?我看是色鬼,翠浓你长得又娇又艳,可要小心咯,哈哈……”
翠浓扭了两下身子,就势依在那人身上,笑骂了两句,两人回屋了。
老鸨处理好混乱,避过众人,和个不起眼的龟奴耳语了几句。
那龟奴点点头,悄无声息出门钻进黑夜之中,脚步匆匆拐进深巷,从后门进了一所大宅之内。
翌日,乐微从宫内带回个消息,说是京城内屡现妖怪害人作孽,且种种行迹直指招提寺,说是寺中男女皆是食人精气的妖魔,要不然怎么个个都貌似天仙神圣?
千翠正巧路过,听到这说法乐了,“咱们长得俊也是罪过?真是阿弥陀他个佛!”
龙骨也不禁失笑,嘱咐龙辛道:“不如你再跑一趟,将那位道长接来赏赏月,谈谈心。”
龙辛点点头,千翠已抢先道:“我去我去,我在寺里吃了那么久的白食,也是时候出点力了。”
龙骨想了想,“想去就去吧,只不过上次咱们捉过他一回,这次恐怕会有防备,万事小心,切莫大意。”
千翠点点头,冲龙骨与晏玖行了个礼,摇摇身子化作一缕烟雾出寺去也。
千翠先去悯月楼盘旋一遭,花魁蝶蕊被妖怪吓成失心疯,跌在花木之中被尖石划花了脸,一楼的人皆乱作一团。
千翠撇撇嘴冲那疯疯癫癫的女人吹了口气,看着她沉沉睡去才出了楼,往犄角旮旯一瞧,果然在拐角处躲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,嘴唇蠕动,手里拿着个稻草编就的小人儿。
千翠一眼便看明白这便是凡间再寻常不过的傀儡之术,不过看来这男子倒也有些道行,竟能借着人偶驱动妖鬼之力。
她玩心大起,现出狐身猛地出现在那人面前,成功将他吓得白眼外翻,几欲昏死过去。
千翠急忙变回人身,尖爪一挥削掉左半边耳朵,那人惨叫一声,精神多了。
千翠将血淋淋的爪子搭在他肩头问道:“不知公子可知道卿阳观怎么走?”
那人摇了摇头,千翠手爪往脖颈处移了半寸,那人猛地点头,“我知道我知道。”
“既如此,请公子带奴家走一趟如何?”
那人尚未搭话,已被千翠倒提着升上半空。男子半闭着眼睛哆哆嗦嗦地指路,两人眨眼功夫便到了卿阳观。
到了观主睢远的住房上空,千翠将那男子扔了下去,穿瓦破壁进到屋中。
男子扯着嗓子大喊,掉入屋里却悄无声息,如同瞬息之间变成了死物。
千翠身为狐族颇多警醒,见此情形也不着急进去,双手挥动间狂风骤起,周遭巨石粗木纷纷拔地而起,撞向房屋,却件件如同石沉大海。
那屋子像是无底洞一般,与其说是砂石土木飞进屋中,不如说是被吸了进去。
千翠心中计较一番,觉得今夜之事前期太过顺利,后期又太过诡异,而她法力有限,还是先回去禀告主子再说。
可她还未来得及化身而去,那房门突然大开,一股吸力从门内生出,千翠拼尽全力不得逃脱,耳边听到有人慢言慢语,字字如从牙缝中挤出。
“当日受辱之时我便发誓,有朝一日定要你们千百倍地偿还与我。如今,先由你这不开眼的小妖开始……”
千翠这才确定今夜种种果然是个阴谋,可她无暇再想脱身之计,屋中金光一闪,一道光箭重重击在她头上,千翠眼前一黑,昏了过去。
再醒来时,千翠只觉得身上凉飕飕。她一个激灵睁开眼,发现自己被关在铁笼之内现了原形,且全身毛发已被剃光,旁边一个道人模样的男子背对着她,不知在忙活什么。
千翠咬牙切齿,忍下心头怒火,蹑手蹑脚去推笼门。
谁料前爪刚刚搭在笼上,便只觉剧痛钻心,她惨叫一声跌回笼中。
道士听到声响转过身来,阴沉着脸对她说道:“想逃?怕是没那么容易!”
说着轻轻拍了拍铁笼,得意道:“我这笼子是拿精钢混着香灰符粉煅烧而成,寻常妖魔鬼怪碰一下都得掉半条命。若是方才你手撤得慢一些,此刻怕也烧成灰了。”
千翠知道这人便是道士睢远,没想到他还真有几分手段,如今可如何是好?她心中又急又怕,身子伏地,口中嘶吼。
睢远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,将一粒丹丸扔进笼中,对千翠说道:“上天有好生之德,况且我与你无冤无仇,实不想为了对付你这个小妖,浪费我的神符。不如这样,你吞了这丸丹药,我便放你离开。”
千翠轻轻嗅了嗅,一双狐目里满是怀疑。
睢远索性背转过身,抬步向外走,“这丹药只是让你七天之内动不得妖力,你长得千娇百媚,我实在舍不得伤你。
“可你毕竟是招提一伙,今日我放你安然离去,他日你伙同那些妖怪再来害我,我岂不是冤枉?
“吃不吃在你,你若不吃,在这铁笼里呆上七天也是一样,自己掂量着办吧!”
千翠看他脚步毫不迟疑,眼看就要拐出门去,一狠心将丹药吞进口中,冲睢远“嗷嗷”叫了两声。
睢远回头看她吞下丹药,笑着走回来为她打开牢笼,十分温柔地将千翠抱出来放在地上,说道:“快回去吧,你的伙伴该等急……”
话未说完,脸色一变,厉声道:“你骗我?”
千翠不知何处漏出破绽,但既已被发现也不敢再想什么探听之法,只求活命便是了,秃尾一挥撒蹄子就跑。
睢远气的跺脚,高声呼喝,吩咐各房弟子起来抓妖狐。
千翠被睢远捉住之后不知被如何炮制,现出原身不说,连法力也削减了大半。
方才为瞒过睢远,她急中生智将丹药纳在舌下,口津生出之时将丹药融了一星半点,此刻全力奔跑竟觉得头昏眼花,四肢乏力。
她暗暗叫苦,只道今日小命休矣,如此想着,脚下更觉绵软,又跑了几步,一头撞上山石,跌跌撞撞顺着石道滚了下去。
一路畅行无阻,千翠缩成一团,心中不断求祷漫天诸神护佑自己一回。
待滚到平地,势头止住,千翠闻到一股十分奇特的气味儿。她慢慢展开四肢,向旁边看去。
此处是个地底暗室,正中央放了一张大床,足有一间房屋那么大。
四周众星拱月一般均匀分布着许多隔室,她细细数了一数,一圈统共是三十间房屋,且每个屋子上并无门板布帘做遮掩,只在门头之上刻了一到三十的数字,想是分类标号使的。
千翠绕着圈打量这暗室布置,总觉着似曾相识。
她努力回想,头脑却越来越晕,外头也传来极轻的脚步声。
千翠当是睢远派人追来,左右看了看,猛地冲进正前方编号为九的小屋。里头正睡着个二八年华的俊俏女子,她屏息静气运足法力,试了五次才附身在这女子身上。
脚步声慢慢进了暗室,千翠鼻子动了动,闻出外间这人身上的气味儿与睢远身上的香火气不同,此人身上有股子山林的味道,让她觉着亲切。
千翠不知外边这位是敌是友,按捺住性子伏在女子体内一动不动。
外头的人脚步既急且轻,不一会儿竟往千翠藏身之处行来。
千翠愈加小心,暗暗积蓄法力,若是睢远同伙便直接杀了。
那人摸索到床前,取出火折子吹着,慢慢向女子脸边移去。只照了一眼,那人低呼一声:“铃儿,你果然在这儿!”语气惊喜不似作伪。
千翠不敢吱声,闭目假寐。
那人又轻唤了几声,见她不应,咬牙切齿道:“定是那恶道给你们灌了迷药,铃妹莫怕,我这便带你回家!”
说着轻轻将她抱起,慢慢往外走。
千翠心头大喜,求神仙菩萨保佑这对苦命人儿能逃出生天,届时自己也得获自由了!
可刚走出暗室,外头骤然灯火通明,几个身穿道服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,阴恻恻地看着两人。
其中一个先开了口:“我认得你,你是城郊秋鹤山上的猎户,叫……叫林海!”
千翠紧闭着眼听头顶的男声答道:“没错,我就是林海,冬铃是我未过门的妻子!你们这群黑心肝的假道士,竟然捉了这许多女子来此,定没什么好事!”
那人探头看了看林海怀中抱着的女子,笑得淫邪放荡,“哈哈……原来你就是她的情郎啊,你小子可是艳福不浅。不过这么娇美的姑娘,你可不能独享啊……哈哈……”
林海被这几句话激怒,双臂将冬铃搂得更紧,恨声怒骂道:“呸!你们这群混账东西,一个个长的人模人样,却嘴臭心又黑,吃茅坑里的屎长大的么!
“我劝你们莫再阻拦,不然,即便是我今日死在这儿,也要拉几个垫背的!“说着将冬铃负在肩上,单手从腰间抽出一柄刀紧紧握住。
千翠暗暗叫苦,这傻小子竟然想以一己之力与这些恶人对抗,不是找死么?他们逃不出去不算,怕是也要连累她了!千翠掂量了下此刻形势,内心十分苦恼。
林海与睢远几个徒弟对峙,一刀在手颇有几分威势。可他性子耿直,一双虎目只顾紧盯前方,未曾想身后悄然立了个人影,正是睢远。
原来睢远当初建这暗室便留了心眼,为防日后被人堵在里头,在对面又挖了条暗道,此时他正是从另一条路下到暗室,手提宝剑站到了林海身后。
林海看不到睢远,千翠却能看到。
眼看着林海手中寒刃闪闪向林海后心直直刺来,千翠终是不忍,化出原形扑向睢远,眼泪汪汪地默念:“万青,万青……”
睢远看到赤狐现身,心中念头一动,手腕翻转,剑势由刺变砍,向千翠身上砍去。
千翠拿爪子往头上一挡,只听“咔嚓”一声。还未来得及闭眼,突然一股灵气自手腕涌向全身!
千翠来不及细想,前爪挥出击退睢远,化成人身,一手拉上目瞪口呆的林海,一手挽着昏迷的冬铃,脚下生风飞了出去。
睢远在后头将宝剑一扔,尖声喊道:“妖狐你跑不掉的!”
千翠体内灵气充盈更胜往日,听他如此说哪里肯信?林海结结巴巴问她:“你,你你……”
千翠逃跑有望心中大喜,听见林海问她,调皮地飞了个媚眼才答道:“我是狐狸精啊,专门吸人阳气的狐狸精。”
林海吓得紧紧抓住冬铃,再不见方才横刀为情的勇武。
千翠哈哈大笑,飞身往观外而去,可刚刚到了道观外院墙上方,几道闪电有序交织,变作两头巨兽,将千翠三人狠狠撞到了地上。
千翠将林海二人护在身后,脸色郑重地看着半空张牙舞爪的巨兽,不敢轻举妄动。
身后睢远带着徒弟们不慌不忙走过来,对千翠冷笑道:“没想到对付你这头小小妖狐,也要浪费我两枚神符。”
千翠也学他,挺着胸膛装模作样,“你真以为这两头幻兽就能拦得住我?”
睢远头一歪,手一抬,示意她闯闯试试。
千翠凝目细看两兽,心下也是十分胆怵。
那两枚神符一道化作吊睛白额猛虎,一道化作马首蛇尾金龙,浑身雷鸣电闪,在空中张牙舞爪,似欲择人而噬。
看千翠不动,睢远又道:“这两道神符乃是我花大代价从仙人处求来,名曰‘电焚’,各由一百零八道九天惊雷锤炼而成。不论妖魔鬼怪,沾之即死。
“若是你修成九尾狐仙,或是妖身炼成人体,这神符对你自然无效。可惜啊可惜,你如今只修出两尾,今日不论进退,都只有死路一条了。”
千翠听他如此说,目光飘向冬铃。
睢远眼毒,看出她心中所想又出言:“那小子,这妖狐想要侵占你爱侣的身子,你可要看仔细咯。”
林海一听,搂着冬铃不自觉后退两步,与千翠拉开距离,双目警惕地看着她。
千翠苦笑,冲他摆手,“怕我作甚?忘了方才是谁搭救的你俩?”
尽管如此说,林海仍钉子一般扎在原地,不肯往前移动分毫。
千翠无奈,只得自己往前靠了靠,不待林海反应,一把抓住飞上墙头。
一边林海恐她对自己不利,抽出腰刀乱劈乱砍,另一边那两头巨兽由睢远操控着向她袭来。
千翠不断左闪右避,近里细看找到惊雷薄弱之所,沉声对林海道:“出去之后立刻离开,莫再被这群恶道捉住。”
林海尚未反应过来,千翠运足力气于双臂,将他俩用力掷了出去。
睢远看着林海背着冬铃离开,也不遣人去追,只饶有兴趣看着千翠,“妖怪也会救人?”
千翠甩甩手臂不答反问:“你捉那些女子来,可是为了修习采阴补阳之术?真够缺德的。”
睢远脸皮厚似龟甲,闻言不恼不怒,笑吟吟道:“道家既有此仙术,自然人人都用得。若是你有兴趣,我倒也不吝与你分享一下心得。”
千翠呸了他一声,“恶心的东西!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?”
睢远抬头看看天,“不早了,待处理完你这一桩,贫道还要去修习法术呢。”说罢双手一击,那两道神符化成的龙虎幻兽直扑千翠而来。
千翠提起浑身灵力努力避让,可那两兽原本便是由惊雷闪电形成,身形可聚可散,又有睢远在旁指挥,身形愈加诡异,行踪难测,千翠应对倍加吃力。
正值危难之际,千翠身边猛然炸开簇簇银芒,射向周遭。
睢远等人赶忙退避,千翠压力稍缓,惊喜地望着身边人,“万青!你怎么来啦?”言罢想起当前形势,脸色一变推他一把,“此处危险,你快走!”
万青一把将她搂过来,新近祭炼出的芒针刺擎在手中道:“说什么傻话,稍后我拖住这两头幻兽,你寻隙逃走,知不知道?”
千翠使劲摇头,万青接着又道:“我身上尖刺能当盾牌使,惊雷闪电一时半会奈我不得,你向来神速,回去请主人来相救与我,方为上策。”
千翠犹疑不决,万青笑了笑,低下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,“我的小命可就交托给你了,这回可要快快跑,莫要偷懒。”
千翠小脸红的可爱,乖顺地点了点头。
万青用力搂了搂她,转过脸看睢远等人。
睢远打量他两眼,轻蔑道:“不过是团刺毛罢了,既然你俩情意绵绵,道爷我就送你们一程!”说着从袖中又取出两枚符在指尖点燃,扔了出去。
那两枚符燃尽之后又化作两头兽,一头风狼,一头水鹤,连同一虎一龙将万青两人围住。
睢远有些不耐烦,催动四头惊雷幻化的巨兽分作四方扑了上去,万青紧紧搂了搂千翠,手中尖刺猛地破开地面,现出一条地底甬道,他一把将千翠推了下去。
千翠被万青法力推动着在甬道内不断向前,回头再看却发现万青已被那四头幻兽击中,现出原形,身上惊雷不断,毛皮都被炸开。
千翠大骇,万青根本挡不住四兽一击之力!她拼力转身欲要回去,万青却将身上尖刺变幻作条条细柳将她手脚绑住,推推搡搡自道中疾速前行。
待她挣脱束缚到了地面,已在道观之外。
千翠拔腿就往招提寺方向跑,身后却突然涌出一股火浪将她掀翻出去。
千翠爬起身往回看,恰看见万青被四兽挤在正中,四肢蜷缩,死了一般。
千翠呆了一呆,她与万青自相识至今日,同修炼同玩耍,哪里想过这等生离死别的场面?
脑中再来不及去想其他,泪盈满眶撕心裂肺叫了一声,“万青!”
不管不顾旋身飞扑回去,穿过四兽交织的雷电网,将万青紧紧抱住,口中急切唤爱郎:“万青,万青,万青你应我啊!你应我一声啊!”
睢远哈哈笑道:“这惊雷神符杀妖诛魔从未失手,你的情郎此刻早就魂归地府了!看你如此可怜,道爷我好人做到底,送你去黄泉路上会情郎吧!”
说完双手合击,四兽嘶吼鸣啸,滚雷电闪之势飞向千翠。
千翠温柔地将万青护在怀里,四肢蜷缩,身后化出条狐尾,随风摇曳长到丈长,圈圈匝匝裹住两人。
千翠头抵着万青尚有余温的身子,颤声道:“万青,今日咱们怕是要死在一起了,我好怕……”话未说完,身子如受重击,一口精血喷到万青身上。
睢远指着千翠身后焦烂的秃尾笑道:“小狐狸啊小狐狸,我早就和你说过,除非你长出九条狐尾,否则只能白白送死。你为何不肯信我呢?”
千翠只觉得五脏如焚,简直比死了还要难受。
她紧紧抱住万青,看也不看地上洋洋得意的睢远等人,一双含情妙目只不舍地盯着怀中的小刺猬。
睢远见她不理不睬,双手又是一击,那四兽气势汹汹又一次飞身向前。
千翠疼的哆嗦,索性闭上眼睛,嘴里念叨道:“万青,若是咱们有下一世,你可千万要找到我……”
正说着,怀中一空,她大惊睁眼,却看见自己的男人反手搂住自己,一边耳垂殷红似血,耳上带着的玉扣散出阵阵光晕,将他二人护在其中。
四兽狠狠撞了上来,却不知被何物又弹了出去。
睢远见状拧紧眉头,双手“啪啪”连击,四兽越显暴虐,身形陡然间增了数倍,再次张牙舞爪向他二人冲了过去。
千翠吓得将脸埋进万青胸前,耳边却听到晏玖的声音,如往日一般清冷,“龙辛,这臭道士伤了千翠和万青,你说该怎么处置?”
千翠惊喜地抬起头,果然下方站了两个人,其中一个绿衫飘飘,不是晏玖是谁?
千翠看到晏玖,犹如孩童在外受了欺负,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,拉着万青就往晏玖身边飞。
晏玖无奈,赶紧伸出五指,遥遥往四兽身上一抓,那四兽转眼便重又化作四道符纸,晃晃悠悠往下落。
睢远吩咐徒弟过去接住,可还未等那徒弟有所动作,神符自燃,化成了灰烬,飘飘洒洒落在地上。
千翠落到晏玖身边,抱着她臂膊就开始诉苦,还将睢远所做之事添油加醋尽数说给她听。
当说到方才那对苦命鸳鸯之时,龙辛点点头插嘴道:“我方才遇到个男子,背上背着人还往衙门跑,想必是去找人来救你了。”
千翠听他如此说,心里暖和多了。
可还未来得及高兴,一旁万青身子晃了两下,千翠赶紧将他扶住,急声问:“万青你可有哪里不舒服?”
万青脸色惨白,闭着嘴摇头。晏玖打眼一瞧,吩咐龙辛道:“万青伤得不轻,你赶紧带他俩回去找龙骨。”
千翠骇得花容失色,与龙辛一起带着万青便要离开。
睢远悠悠出声道:“你们当我这道观是什么地方?请进瓮里的螃蟹,道爷我可不能就这么让他跑了。”
晏玖示意龙辛救人要紧,自己则面无表情盯着睢远,“你以为,你能拦得住我?”
睢远嗤笑道:“当日我毫无防备,又是在你们的地盘,自然处处占下风,让你们逞一回威风。可今日在我道观,哼哼,哪怕是那个劳什子龙骨来了,我也要他来得去不得!”
说着看了看地上的灰烬,又道:“莫以为会几手化符的本事,我便怕了你。”
晏玖乐了,目光如刀扎在睢远脸上,“我原本想着毕竟是在凡世,不欲将事情闹大。
“不过既然你如此不知好歹,那便来试试,反正天下道观何其多,少你一个藏污纳垢的淫邪之地,大家反倒该拍手称快。”
说完,也不见她做何动作,四周草木疯长开来,如蛇蜿蜒到了睢远跟前。
睢远从袖中取出符纸点燃扔到地上,脚下的草木瞬时被燃作灰粉。他一脸得意看着晏玖,“就这点本事?”
晏玖懒得答话,食指在半空轻点,脚下土地传来“轰隆隆”地响声。
睢远与弟子们哈哈大笑,出言调侃道:“怎地想要来个地龙翻身,将我这道观埋了不成?”
晏玖歪头看他,忽然收回手起身飞上半空,扬声道:“今日饶你一条小命,若是再作恶,姑奶奶直接把你等埋进十八层地狱里头去!”说着踏云飞走。
众道士齐声嘲讽她,颂扬师父睢远神通广大,吓跑了妖魔。
虽说没能留下几条性命,可也算一舒胸中愤懑,睢远心中好不畅快,眼唇满带笑意,招呼几个亲近的弟子往地下暗室修炼邪术。
一行人呼呼啦啦走了两步,道院外门被人拍得“嘭嘭”作响。
深更半夜,何人敲门?
睢远奇怪,吩咐弟子前去开门,迎进来的却是一群明火执仗的官兵。
林海站到前面,指着睢远高声道:“便是这恶道,拐骗良家女子藏于暗室,行不轨之事!”
睢远脸色一变,强自镇定道:“你是何人?道门清净地,切不可出此秽语。”
林海也不与他多费唇舌,仔细辨认了下方位,冲官兵们一拱手,“小人这便带诸位官爷去捣了那魔窟!”
睢远冲弟子们使了个眼色,自己先上前两步拦住官兵,冲为首的官儿施了一礼道:“金大人,难道要为了这人满口的胡言,伤了咱们兄弟间的情分?”
那金大人脸色讪讪不敢接言,后头有人道:“是胡言还是实情,观主让咱们一看不就知晓了?”
睢远不知此人是谁,金大人低声和他说道:“这是陛下近身护卫赵林赵大人。”
睢远赶紧行礼,赵林一摆手,示意林海前头带路。
林海早就探明路迹,领着众官兵穿假山过平湖步进地底石道,进了暗室。
一进去,先看到几个道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,见官兵进来无不争先恐后招认攀咬,最终罪魁却都推到睢远身上。
赵林斜眼看了一眼睢远,冲身后小兵努嘴,“带回去。”
睢远眼看形势危急,指尖暗暗燃起神行符,官兵尚未近身,他脚底先打起了旋儿,忽忽儿飞到屋顶。
正待蹿越逃开,不知从哪儿又刮来阵风,将他滚葫芦一般刮了下来,正正巧跌落在赵林脚边,被几个官兵刀剑交颈,架了起来。
赵林派几个官兵守在此处,又遣人去请郎中,为这些可怜的女儿家看看。忙完这些,赵林冲屋顶拱了拱手,着人压着睢远走了。
赵林走后,乐微隐着身形从屋顶跃身下来,将所有姑娘细细查看了一番,发现只是受凡间药物所迷,并无大碍,才回招提寺去了。
回到寺中,众妖皆不闻声息。
乐微诧异,略作探查,发现都聚在邱远处,她也匆匆赶了去。
尚未进门,先听见说话声。乐微推门进去,发现床榻之上万青又现了原形,众妖聚在一边,神情颇为奇怪。
乐微问晏玖道:“万青伤势十分严重?”
晏玖点点头,“说起来还要谢你之前送我的玉钗,若不是我拿玉钗变作玉镯和玉扣赠予他二人,又施了法术在上头,说不定这两个小妖怪此刻早就魂飞魄散了,哪里还能撑到咱们去搭救。
“可即便如此,那几道惊雷神效也不容小觑,万青此刻的状况十分严重,只能让邱远放血救人,再无他法。你不是去皇宫了么?怎么回来啦?”
乐微幸灾乐祸看了眼邱远答道:“我半路上遇到赵林审案,多听了一耳朵便跟去除恶惩奸了。”
邱远打断他二人谈话,对千翠道:“方才你也见了,万青此刻的身子受损严重,晏玖输进去的灵气也都逸了出来。为今之计,除了给他锻炼妖体,再无他法。”
千翠红着眼眶点点头,抽抽噎噎对邱远福身行礼,“如此多谢先生搭救万青,只是,只是待他醒来,还能记着我么?”说着说着,眼泪又淌了下来。
乐微奇道:“万青是脑子受了伤?”
千翠撇着嘴道:“这倒没有。只是我听闻,但凡修成仙体,定绝七情断六欲,昔日情分尽抛,只图个清心寡欲。”
邱远哭笑不得,“我若真有那本事,不知得多遭多少灾祸。腐脂鲤的血只能将他妖体炼成仙体,其他诸如法力道行皆一如往常,自然忘不了你们的情义。”
千翠这才破涕为笑,走过去抱起万青,小心翼翼,唯恐弄疼了他。
邱远无奈地摇摇头,这算什么世道!自己取血救人,反倒被嫌三嫌四,真是苦命。
这么想着,手底下也没了轻重,狠狠刺了一针,鲜血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滴进小瓷碗,眨眼的功夫便滴了小半碗儿。
邱远估摸着差不多了,甩甩手止了血,递到千翠面前。
千翠接过碗往里一瞧,迟疑道:“就这些?”
邱远双目一瞪,“要不我自己躺锅里炖吧炖吧,连汤带肉尽入他肚里?”
一屋妖怪哄堂大笑,千翠讪讪,将碗里的鲜血小心喂进万青嘴里,眼睛眨也不眨地等他醒过来。
万青饮下腐脂鲤邱远的血,不过半晌功夫竟又变作人身,脸色好转许多。众妖看他无事,纷纷散了,只留千翠守着。
乐微想起那天杀的恶道,又飞去皇宫了,顺便决定再去讹几件趁手的小物件儿,回来祭炼一番送给诸妖,她可不像晏玖,送个护身符还想那么多名头。
翌日,皇帝下旨昭告百姓,卿阳观众道坑蒙无辜,拐骗良女,罪大恶极,发配南疆荒僻之地,终生不得再回京城。
押送出城当天,万青与千翠携手送了睢远一程,几个解差叫苦不迭,不知为何天上鸟儿络绎不绝,鸟粪如冰雹一般铺头盖脸砸了一身。
差官又气又恨,满腔怒火尽数发泄到了睢远身上。
经此一事,百姓对招提寺愈加信服,却不知,今日事,来日果。众妖慈悲饶过睢远,却不想为日后埋下了祸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