招提志异之五:月女恨

寺中岁月除了修炼,再无他事可做。

众妖除了修炼,便四处找乐子闲逛。唯独铎木三天两头去找龙辛学艺,双目瞪大如铜铃,满身的怨愤之气。

龙辛被他瞅得脸红心跳,直接让他去邱远的鱼池子里憋气。铎木二话不说,直接照做。

邱远清晨起来扫院子,又看见鱼池子里泡了头狮子。

他抬头看了看时辰,又低头瞅了瞅自己那些可怜的鱼儿,念头急转。把铎木往鱼池外头拽,嚷着让他替自己到集市寻买医书。

龙辛让铎木在水中泡到日下西山,铎木不肯出来。

邱远没招,只得使起小性儿:“你泡在我这池子里多少回了?害死我的鱼儿我且先不跟你计较,你让我天天教你谋略兵策,我可曾推脱过?今日我身子不适,让你为我买本医书你就推三阻四不肯前去,你良心是不是让龙辛给吃了?我……”

铎木没等他骂完,从水里拔身而起,飞也似的化成人身跑出去了。邱远在后头眨巴眨巴眼睛,看着他脸上新添的肿痕,笑哈哈喂鱼去了。

铎木在市集逛了半天,也不知哪里有卖书的铺子。

只得左右四顾,却看见个大腹便便的锦衣公子正遣使恶仆当街打人,那挨揍的老汉衣裳破烂了好几处,惨呼连连。匆忙间勉强将一团纸塞进嘴里,旁边恶仆眼尖,一记老拳砸在老汉脸上,纸团飞了出来。

恶仆赶紧抢过来交给锦衣公子,公子翻来覆去看了两遍,揣在怀里带着恶仆扬长而去。

围观的人指指点点,恶仆凶神恶煞地冲众人挥挥拳头道:“这老头儿签了卖身契却又反悔,咱们只是追回自己的东西,你们瞧甚么瞧?都散了散了!”

众人一哄而散,老汉伏在地上捂着肚子小声哼哼。铎木瞧着可怜,待要上前,便看着旁边挎着篮子沿街卖饼的老妪过去,搀起了老汉,将他带到远一些的巷子。

过往有人招呼老妪道:“禧婆又行善事哪?哈哈……”

被称作“禧婆”的老妪对那人不理不睬,扶着老汉坐下,又从篮子里拿出个饼与那老汉吃。

老汉强打着精神吃了两口,脸上神色缓和不少。在胸口处摸了半天,想是在寻那几张纸。遍寻不着,老汉捶地不已,口中和禧婆哭诉些什么。

禧婆安慰了他几句,老汉止了哭抹了抹泪,对着禧婆拱了拱手,蹒跚而去。禧婆也不看那老汉,提起篮子,仔细将饼盖好。抬头打量了一眼远去的恶主凶仆,慢慢跟了上去。

铎木在一旁看着,见禧婆顺着方才那群恶人的方向而去,他也缀在了后头。

果不其然,禧婆越走越快,转眼便撵上了那群人。街市之上人来人往,铎木跟了她这段路,也无人注意。

那锦衣的公子在前头一步三晃走得还挺急,身边恶仆呼呼喝喝,路上众人莫不避让。铎木觉着稀奇,怿帝治下甚严,当朝王爷尚且不敢如此嚣张,这公子是哪家的?嫌自己命长不成?

眼看禧婆越走越快,就要和那公子撞到一起。有恶仆眼尖,伸手推搡了禧婆一把:“哪里来的瞎婆子?要是冲撞着我家少爷,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!”

铎木眼疾手快,上前一把将禧婆扶住。禧婆一愣,低声道了个谢,绕过铎木又往公子身边凑。

铎木奇怪,这老媪想要作甚?

又跟了几步,路旁有街头卖艺的,人颇拥挤,禧婆趁这个功夫又挤了过去。

恶仆又极凶狠地把她一推,禧婆“哎哟”一声,连篮子带人倒在那公子身上。篮子里装了几枚鸡子,不知何时磕破了,卵白卵黄齐齐飞出,糊了那公子一身。

那公子大怒,旁边恶仆围上来便要打她。禧婆手忙脚乱躲闪,口中连连求饶。铎木不想她落得和方才老汉一样的下场,飘身上前,三下五除二将那恶仆打倒在地。

锦衣胖公子气得气喘吁吁,铎木懒得理他,扶着禧婆走了。

两人三拐两拐离了人群,铎木放开手,那禧婆站稳脚,连称侥幸。说若不是铎木,自己今日怕要横尸街头了。

铎木但笑不语,他方才亲眼见着禧婆趁着混乱,从那公子身上拿回了那几张纸,顺带着将他腰间的钱袋子也牵了过来。

以她的手段,即便无人相救,与那些个恶仆打将起来,吃亏的还不知是谁。

铎木对这老妪越加好奇:这老媪还有副业?看这手段,还是个妙手空空儿?

铎木目瞪口呆,越发觉着这禧婆有趣儿。一路尾随,最后禧婆竟在土地庙外停下了脚步,回过头问铎木:“小哥你跟着我做什么?”

被人发现,铎木索性现身出来:“禧婆莫怕,我只是打此经过而已。”

禧婆却不吃他那一套,冷哼一声道:“老婆子虽说年迈,可眼不花耳不聋。你从集市便一直跟着我。”

禧婆从袖子里掏出钱袋子掂了掂:“可是要我分你一半?”

铎木摆摆手:“在下只是好奇罢了,若惹你不快,我离开便是。”说着转身就走。

禧婆这才收了钱袋,叫住他道:“方才你拉了我一把,老婆子不愿欠人人情,随我进来吃杯茶吧!”

铎木回头,禧婆已进了庙中。他哭笑不得,又想起方才那飞扬跋扈的公子,想了想,铎木转身跟着禧婆进了土地庙。

禧婆果然已将茶水备好,也不招呼铎木,自己取了一盏慢慢儿地吃。

铎木坐了过去,捡起茶盏吃了一口,问禧婆道:“禧婆可认识那锦衣的公子?”

禧婆不答话,当着他的面儿掏出那钱袋,扔到铎木面前。

铎木捡过来细瞧,钱袋子正面中央赫然绣着“王”字。

“王?王爷?还是王姓大官儿?”铎木疑惑。

禧婆答道:“你也太孤陋寡闻了。这‘王’既不是王爷,也不是王姓,而是当今怿帝赏封的无冕之王杜惟中。方才那小跋扈,就是杜惟中之子杜瑞图。”

铎木一直忙于修炼,自然不知这些,腆着脸打破砂锅问到底。禧婆看了看时辰,索性给他说了个明白。

想当年怿帝尚是少年郎,因聪慧卓著甚得皇帝宠爱。偏偏他又不懂得低调隐忍,更引得后宫诸多有心之人的嫉妒不满,下毒诅咒,暗害之事无穷无尽。

而为他挡下这些暗箭的,除了他的母妃,还有贴身侍卫杜惟中。

杜惟中此人有些本事,穿肠毒药他吃到肚里,咂摸咂摸嘴儿就能说出这味药的成分工艺,听说是自幼被他爹在草药缸里泡大的缘故。

怿帝三岁时因“误食”险些丧命,他母妃想尽一切办法,在民间挖出个杜惟中随侍他左右。自那以后,怿帝所有的饭菜,哪怕是半夜吃的糕点?都要经杜惟中的口,再无“误食”之事。

虽说这杜惟中号称是“百毒不侵”,但时日久了,各种毒药积纳在身,穿肠入肺,身子渐渐破败。刚过不惑便形销骨立,延及岁余,便撇下妻儿离世。

怿帝感念他昔日救命之恩,对杜家颇多照顾,杜惟中的独子杜瑞图更成了京城一霸,哪怕是皇家子弟见了他尚要退避三分。

铎木听着直摇头:“怿帝这事做的,糊涂!那杜瑞图方才为何对个老汉拳打脚踢?可有什么过节?”

禧婆哼笑: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。那老汉是个好赌之徒,前些天在杜瑞图开的赌坊里输了银子,被人哄骗着连闺女都卖了!那几张纸就是他闺女月儿的卖身契!”

说着叹了口气:“算他有点良心,宁死也不肯交出那契约,可怎敌得过那群虎狼豺豹?只可怜那月儿了。”

铎木笑道:“你不是将那卖身契偷回来了?还牵回个钱袋儿。”

禧婆白他一眼,从角落里摸出一柄拐杖,站起身子边往外走边道:“若你闲得发慌,不如随老婆子来行行善事。”铎木欣然跟上。

禧婆穿过市集,来到护城河边一所破旧茅屋,屋外一个布裙荆钗的女子正在做饭,正是那老汉的女儿月儿。

铎木细细看了眼那女子,虽说生在贫寒之家,但长相却十分清秀,再加上眉间一缕轻愁,真是我见犹怜,别增一番韵味。

怪不得那跋扈公子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,也要将她拐到手。只是都这么久了,为何还不见那杜瑞图的人影?难道是半路发现卖身契不见,回去找寻了?

见着禧婆过来,月儿挤出一丝笑和她打招呼:“婆婆来了,快屋里坐。”

又看到禧婆身后的铎木,也轻笑着点了点头。穷人家的女儿在市井呆惯了,不比高门大户里的小姐,待人接物倒显得落落大方,不见扭捏之态。

禧婆也不进去,只将集市之事粗略和这苦命女子说了一遍。

待月儿听闻自家老父欠下赌资将自己鬻卖,微微闭了闭双目,脸色惨淡。又听及老父被恶少暴打仍不肯交出卖身契,她脸上已无半分表情,好像那人生死已与她无关。

铎木在人间行走,明白这女子想必是被那赌棍老爹伤透了心。

果然,禧婆说完,月儿仍闭着双眼,声音轻地像是梦呓:“那他死了么?”

禧婆摇了摇头:“没有”言罢一怔:“你爹还未回来?”

月儿苦笑道:“想必又去赌了罢!连我都赌出去了,他还有甚么东西能抵押银钱?禧婆,您何必救他?”说到后来,言语里恨意渐浓,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的。

禧婆从怀里掏出卖身契和那个钱袋子,交到月儿手中:“月儿啊,与其留在他身边受苦遭殃,不如早早离开,另寻活路。卖身契你赶紧烧了,把银两收好。趁着天色不晚,城门未关,你赶紧出城去吧,再不要回来了!”

月儿抬头看了看天,眼中神色复杂,良久叹了口气:“这都是我的命,再苦再难也得受着。活路?哪里还有什么活路呢?”

铎木见她说得凄凉,忍不住也开口劝她:“姑娘,你是不知那杜瑞图是有多混账,今日有禧婆救你,明日呢?与其被他抢去生不如死,还不如就此离开。或南下或北上,终究比留在这里等死要强啊!”

月儿看了他一眼,欠身行了个礼:“多谢公子关心,月儿逃不开的。你们快走吧,莫因为我的事受到牵连。”

禧婆听她这么说,一跺脚道:“你个傻丫头,禧婆可不能看着你被那混账杜公子祸祸了!”说着指使铎木道,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一会儿若是那杜公子来了动粗,你可要好好挡住,不能怂包!”

铎木双眼一瞪:“干我甚事?”

禧婆还待再说,杜瑞图领着一帮狗腿子闯了进来。

禧婆回身将月儿护在身后,提起拐杖将铎木推了出去,迎面对上杜瑞图等人。

先前禧婆故意泼了杜瑞图一身污秽,杜瑞图只得寻了家铺子换了身儿衣裳。这一耽误,才让禧婆他们捷足先登。

此刻见着铎木和禧婆,杜瑞图手中扇子啪地合拢,向前一指,命令身后恶仆道:“把那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我拿了,狠狠地打!”

众仆见识过铎木的手段,又不敢违逆杜瑞图的意思,只得虚张声势往前凑。铎木懒得动手,妖气外放,顿时慑住了那些恶仆。

身后禧婆双目眯起,看着铎木皱起了眉头。

眼看自家打手纷纷呆若木鸡,两股战战,杜瑞图气得撸起袖子冲上前。铎木抬手一挡,那杜公子摔了个四仰八叉,惨呼连连。

禧婆出声嘱咐铎木:“救人救到底,送佛送到西。你可有法子让他不再上门打扰月儿?”

铎木心想这还不容易,他走到杜瑞图跟前蹲下身子,拎鸡雏一般将他提溜到自己眼前,双目妖光乍现,与那杜瑞图传音道:“月儿乃是天上仙女下凡,若是你再胡搅蛮缠,心生歹念,必遭天谴!”

杜瑞图见他双目金光闪闪早就吓得魂不附体,又听他如此一说,使劲点头,只悔自己脖颈子生得太短。

两人说话虽然隐秘,可一字不落地被禧婆看在眼里。待杜瑞图等人走后,禧婆劝了月儿几句。月儿看了铎木一眼只一味摇头,不肯离开,禧婆只能放弃,告辞了。

禧婆无地可去,只能回土地庙,还叫上铎木一起,说是有事相商。

铎木不急着回寺,便跟在后头。可刚进到庙中,一道天网从天而降,将铎木捆了个结结实实。铎木一时呆住,忘了逃脱,转眼就被吊到半空。

禧婆拄杖而立,肃着张脸厉声问铎木:“你究竟是何妖物?不好好藏在深山修炼,到人世作甚?”

铎木好奇,索性也不瞒她:“你怎么看出我是妖怪?难道……你是尼姑?不对不对,你青丝未落,想必是道姑吧?”

禧婆抬起拐杖打了他一下:“我乃京城土地神是也!你这小妖怪休要嬉皮笑脸,快快招来!否则我一纸神符打你个魂飞魄散!”

铎木挨了一杖,知晓她动了真怒,忙求饶道:“既是京城土地神,想必知道招提寺吧?我便是招提寺中……”

话未说完,屁股上又挨了一下,铎木叫唤道:“为何又要打我?”

禧婆哼哼道:“招提寺中皆是和尚,供奉的是神佛。你个妖怪如何混得进去?定是拿话晃我,忒不老实!”

铎木心中叫苦不迭,奈何这天网也不知是何物织就,任他使出百分力气也挣不断。眼看西皮拐杖又高高举起,铎木眼珠子急转,想出个人物,忙大声叫道:“怿帝!我和怿帝是熟识!你让他来与我作证!”

禧婆拐杖顿在半空,铎木松了口气,可接着屁股上又重重挨了一下。他气得吼道:“又打我!”

禧婆眯着老眼道:“皇帝可没有那闲工夫理会你这小妖怪,本仙更是如此!你若想要拖延时间,等同伴来解救你,我乐得守株待兔,只是别拿我老婆子当孩童戏耍!”

说着又重重打了铎木几下,气得铎木在网中磨牙瞪眼,却逃脱无门。

一仙一妖从早上耗到傍晚,也没有“同伙”来解救铎木。禧婆拿话怼他:“妖怪就是妖怪,真是绝情绝义!你都被逮了这么久,也未见着个同伴来寻你。”

铎木心中郁郁,垂头丧气:死也不能让人来寻!若是被龙辛和乐微他们看到,肯定会笑话他一千年一万年!

禧婆可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,看他耷拉个脑袋,模样十分可怜,心中又有些懊悔。遂出言劝道:“我看你本性也不坏,要不……”

话未说完,禧婆猛地起身,几步走到庙门口往外看。铎木抻着脖子也往外瞅,生怕是乐微等人找上门来。

禧婆往外看了看,拿起拐杖就冲了出去。铎木在后头喊了几声,禧婆早已不见了人影。

铎木慢慢蓄力,试图挣开天网,又以失败告终。正在沮丧之际,外头进来两个神将。正是京城守卫神将,与铎木等妖也是熟人了。

铎木赶紧求助,那两位神将把铎木放下来,问及土地神。

铎木道:“禧婆方才有事,突然跑出去了。”

其中一位神将道:“土地想必也看到异象,早早赶过去了。”说完俩神将也不理铎木,出门而去。

铎木跟着到了庙外,看见天上电闪雷鸣,心中一沉,难道是天兵天将又来灭杀龙骨?

他飞身向寺院行去,可走到半程突然察觉不对,异象虽说出现在京城上空,可与招提寺相距甚远,倒像是护城河边。

铎木再回想那两个神将去的方向,正是护城河无疑。难道是河里出了妖孽?铎木想了想,调转云头赶去河边。

沿河行了一程,铎木发觉下面景物愈加熟悉,这不是白天随禧婆走过的路么?难道有妖孽去了月儿姑娘家?

如此想来,铎木加快脚程,飞到河边破屋附近,果然看到院中闪起白光,正是用来隔绝凡人视听的仙术。

禧婆与两位神将站在院中,身后是垂手而立的月儿。而对面,只有一个笼罩在月光中的女子。

铎木不清楚那女子是敌是友,只得隐身一旁,静观场中态势。

禧婆先是行了一礼道:“不知仙子来此,所为何事?”

那女子开口,声音缥缈清冷:“我来接捣药仙子月女回宫,你且让开。”

禧婆愕然,回头看月儿:“你不是凡人?”

月儿低头不语,头顶发丝之内却悄悄然钻出两只雪白的大耳朵,微微抖动。

禧婆点点头:“原来你是月中捣药的仙女,怪不得能劳动嫦娥仙子大驾。”

说完让开一步:“既然是接仙友回天,小仙不敢拦阻。方才得罪之处,望仙子见谅。”一旁两位神将头也不敢抬,只拿余光悄悄瞄那仙子,连行礼说话也一并忘了。

铎木双眼瞪成牛目,心中暗暗惊叹:“原来这位便是天上地下数一数二的美人儿,只可惜藏在月光里,瞧不清真容。否则回去好好和邱远说道说道,管叫他羡慕得三天吃不下饭。”

既然不是玉帝派来的天兵,铎木也就放松了警惕,活动活动手脚,准备回去。邱远托付的事没有办成,回去说不定要白挨顿骂,索性又坐了回去,想着待到明日集市开了,买了书回去向邱远交差。正打算着,场中情况突变。

月女从身后摸出一柄捣药杵,猛地砸向自己天灵盖!

禧婆虽近在身侧,可未曾想到她来这么一出,再出手时已然不及,那泛着白光的玉杵已离头顶不过一寸!

铎木眼看这女子就要丧生于此也抢救不得,心下不忍,微微扭转过头。却看到嫦娥仙子广袖轻舒,白光一般转眼到了月女头顶,三两下缠住那捣药杵,卸了劲儿,药杵砰然落地。

禧婆与躲在暗处的铎木双双松了口气,却又听那月女声嘶音哑道:“你救我作甚?我这些年的苦楚全是拜你所赐。如今可是月宫寂寞,想起我这伴你千年万载的畜生了?”

众人听了,齐刷刷看向那月宫嫦娥。

嫦娥仙子收回广袖道:“犯错便要受罚,事到如今,你仍不能悔悟己错么?”

月女恨声道:“我没有错!殳斨该死,若我不杀他,吴刚必死无疑!”

嫦娥道:“吴刚在月宫中砍伐桂树,早已疲累厌倦,于他而言,这未尝不是个解脱。”

月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颤声道:“我不许他死!月宫宏大清寒,你一心想念后羿,若不是有吴刚陪我说话,我早就闷得发狂了!他不能死,他不能死!”

嫦娥叹了口气:“痴儿,你可知殳斨其实是吴刚的亲生子?你杀了他,吴刚绝不会再像从前一样,陪你嬉笑玩乐了。”

月女冷笑:“我早就找日游神打听过了,当年吴刚的妻子缘妇与炎帝之孙伯陵有染,才生下鼓、延和殳斨。

“吴刚知道此事后,怒杀伯陵,才被发配月宫砍伐不死桂树。而这三子,生父其实是伯陵!他们欲要为父报仇,整日假装醉心他务,不过是为了蒙蔽咱们双眼,寻找时机杀掉吴刚!”

饶是嫦娥向来镇定,也不禁惊奇道:“咦?这些是日游神告诉你的?”

月女点点头:“没错!日游神每日在凡间游历,从凡人嘴里听了个一清二楚。”

听到此,铎木捂住了眼睛,心中腹诽道:“神仙都是这么好骗的么?凡人平日里听风就是雨,最爱以讹传讹。三人成虎的事实在太多,也不差她这一桩了。”

果然,嫦娥叹了口气:“日游神定是听岔了,却害你白白犯下这等重罪。”

月女不信,梗梗着脖子撅着个嘴。

嫦娥见她如此,周身月光如水流动,流到月女面前汇成圆镜。镜中现出一个壮汉,坐在桂树下面。手中巨斧锈迹斑斑,衣衫破烂,看不清楚表情。

月女抹抹眼泪惊喜道:“吴刚!”

那男子似是听到她的声音,猛地抬起头看向这边,双目惊疑:“月女?”

月女赶紧点点头,也不管对方能否看到:“是呀是呀,吴刚,你,你憔悴了许多……”

吴刚抬手想要摸一摸脸上疯长的胡须,却看到手中巨斧,脸色立刻难看了几分:“我儿殳斨与你无冤无仇,你为何要杀他?”

月女一呆,忙不迭解释:“吴刚,那殳斨并非你亲生孩儿,而是你妻子同奸夫伯陵……”

“住口!”月女话未说完,吴刚一声怒啸打断了她,“缘妇当年的确有负于我,可这三个孩儿却是我的骨肉!不论是眉目五官,还是身形习惯,我们四个何其相似,你难道就未曾睁开眼睛看看吗?你怀疑殳斨非我亲生,可曾问过我?”

月女被他吓得后退一步,自言自语道:“我不知,我怕提及旧事惹你伤心,所以从未问过你。

况且殳斨平日里与你并不亲近,且酷爱制造箭靶。后来我又听鼓延二人言谈之中对你颇多怨词,说若非是你,他们三兄弟在凡世定然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。”

“他们所说却是实话,你就因为这几句抱怨便杀了殳斨?”

听到吴刚质问,月女急忙摇头:“我那日见你在桂树下歇息,殳斨站在不远处张弓相对。我只当,只当他要为伯陵报仇,对你不利……”

吴刚挥舞着斧子大声道:“殳斨那日是在练习射箭!他日复一日地听你和嫦娥提起后羿射日的壮举,心仪神往,制造箭靶是为了习射。

“可他一怕箭矢伤人,二怕玉帝误会是我授意,意图不轨,才只做箭靶,用桂枝替当箭矢。你只看见我在桂树下歇息,却没看到我身边的箭靶?

且殳斨天性寡淡,你见他和谁亲近过?哪怕是他两个长兄,也未得过他半句好话,更何况我这个害他身囚月宫的父亲?殳斨仁善至此,却遭此大祸……”

说到后来,声音呜咽,受他影响,光镜竟难以维系,四分五裂,重又化作银白水流,汇回嫦娥身周。

月女跌坐地上,似不敢相信吴刚所说,双目茫然无措地盯着前方,良久猛地抬头冲嫦娥问道:“是我错了?那殳斨真是吴刚的亲生孩子?我,我亲手杀了吴刚的孩子?他肯定恨我入骨,不会原谅我了,我没脸回去见他。”

说罢起身叩头,央求嫦娥道:“月女向来不听人言、刚愎自用,才犯下滔天大罪,在凡间受的苦楚远不能抵消我的罪孽。求仙子让月女在人间多待些时日,只当是,磨磨性子吧!”

嫦娥知道她是不愿回去面对吴刚的怒火,只能点点头:“月女,你在凡间诸事小心,万不可再自暴自弃。好好修身养性,待过些日子,吴刚气消,我再来接你。”说罢,冲禧婆点了点头,脚下云霭升起,向月宫飞去。

月女自言自语:“杀子之仇,如何气消?唉……”

躲在暗中的铎木与两位神将皆叹了口气,一是为那殳斨惋惜,二者则是为没见着嫦娥真容感到可惜。

唯独禧婆上前扶起月女,故意说道:“我竟没看出你是月中仙子,跑来瞎凑热闹,让你见笑了。”

月女抹抹眼泪,勉强露出个微笑:“什么仙子,如今只是个罪人罢了。婆婆,月女身负罪孽,不愿在此久留,这便离开京城,与您别过了。”说着行了个礼,收起捣药杵便走。

禧婆在后头问:“你要去哪里?”

月女头也不回:“四处游荡,赎罪去罢!”几步不见了踪影。

禧婆与两位神将一阵唏嘘,各自回去了。

铎木一看众仙已散,怕禧婆回到庙中发现自己消失不见回来找寻,赶紧登上云头,跑往西市去也。

禧婆回到土地庙,见到散落在地的天网,果然拔腿又往护城河边寻去,却早已没了铎木的身影。又想起那妖怪似乎也未曾造孽,便不再细究,回转土地庙中歇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