招提志异之十八:伤离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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绿树荫浓,蔷薇香馥。孽神之事已过半年,人间又到三伏天。

铎木匆匆从莲池经过,手中拿着邱远刚翻出来的古方。有几味补充灵力的药材人间难寻,说不定库房能有。如今禧宝每日所需灵力日渐增多,千翠三番两次欲要阻止晏玖救治她,都被晏玖呵斥了。他不是没有眼力见儿的人,自然看得出晏玖在苦力支撑,可让他眼睁睁看着禧宝魂飞魄散……

铎木不敢想,只恨自己想不出两全的法子。

心里想着这些,他没注意面前悄悄伸出一截枯枝。待发现时已躲闪不及,只听“哎哟”一声,一个白影儿被他撞得斜斜飞了出去。铎木赶紧回神,伸手过去,“你没事吧?”

那人被撞得口歪眼斜,胸前衣裳破开一个洞,露出里面白森森的枯骨,正是骨妖王元。

见铎木来扶,他“啪”的一声将铎木的手推到一边,气哼哼站起来,小心将五官挪回原处,又扯扯衣裳掩住破洞,才阴阳怪气道:“反正我是个骨妖,顶破天也就是个散架,还能有什么事?倒是可怜的晏玖,三两灵气里二两给了肚里的娃儿,余下一两也留不得自身,尽数给了旁人。我方才从她门口过,打眼往里一瞧,哎哟哟一张脸儿白得……啧啧啧……我一个外人看了都心疼。”

铎木理亏,闷声不语,起身试图绕过他往前走。

王元哪里肯应?手一转从腰间解下抹布,左左右右狂甩,嘴里还不饶人:“夏天就这点不好,到哪儿都是喝血的蚊虫。你说我拿血喂饱了它,它就能知我的恩了?谁信!行,我且当它知恩,可蚊虫如何报我?接着吸我的血?你说这买卖亏不亏?”

铎木被他几句指桑骂槐臊得老脸通红,闷头往前走。偏偏那骨妖灵活得紧,左闪右闪就是不让他走,嘴刀子噼里啪啦戳得欢快。

“你一骨头架子哪里来的血?又在这里胡说,小心龙骨听着罚你倒夜香!”千翠不知从哪里蹦出来,折下王元胳膊当棒子,一下一下敲着他脑袋恐吓。

王元立马换了笑脸,一只手冲着千翠打拱又作揖,“哎哟我的姑奶奶,你也知道我老人家骨质疏松,倒上三天夜香,浑身骨头缝里都得是臭味儿。我倒是不打紧,就是怕熏着姑奶奶们,您说是不是?”

千翠被他嬉皮笑脸的样子逗得一乐,将骨棒子往他怀里一扔,笑骂道:“你可真豁得出去,老脸要是不要了?赶紧干活去!”

王元将胳膊接回去,眼珠子骨碌碌转,“千翠姑娘,我其实也是为了我家主人好,要是晏玖有什么好歹,我那痴情的主子不得心疼死?以身殉情的事儿也难保干不出来呀!”

千翠冲天翻个白眼,一脚将他踢了出去,“要你操这份心!”

王元“哎哟”着滚远了,千翠也收了笑脸,淡淡扫了铎木一眼,转身便走。铎木叫住她:“千翠,对不住,我……”

“你和我道哪门子的歉?主人执意要救你相好的,咱们真心疼她,怕她身子受损。偏偏我修炼不到家,半点忙也帮不上,秽无那天杀的,又天天带着龙骨主子往外跑,都不着家的……”说着懊恼地跺跺脚,飞也似的跑远了。

铎木眉头紧皱呆立半晌,还是往仓库去了。

待两人走远,树后转出个人来,看着千翠离开的方向默默想了片刻,灰袍翻腾,不见了人影。

翌日一早,晏玖拒绝了“唠叨鬼”千翠的陪同,独自往铎木院中走。

昨夜醒来时发现枕边有几根落发,发尾隐隐枯黄,她便明白自己灵根怕是已然受损。只是禧宝如今情况,若是撒手不治,至多能撑三天便要……晏玖暗暗给自己打气,实在不行就散了人身,树身虽说不太好看,可多少能少浪费些灵气,好赖龙骨也不会嫌弃她。只是不知草木之躯该如何承载胎儿,母亲当年去得早,怕是难有人能给她指导一二了。

一路走一路想,眼看就到了铎木院外。晏玖调息片刻,抬手方欲敲门,院门“哐当”一声从里头打开,铎木手里举着张纸,满眼惊惶,“禧宝……禧宝走了!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说完倚着墙缓缓蹲下,“她……她不想活了?她不要我了?她,她……”铎木说不下去了,双手猛地将脸掩住。

晏玖接过纸一目十行,看完之后踢了铎木一脚,“哭什么?还不快通知大家去找!”

铎木抬起脸来看着她,“要找?”

晏玖皱着眉头扶着腰,语气低沉坚定,“怎么不找?禧宝弱得连与你说笑都难,如何能走远?还不快去找?叫上大家一起去!”

铎木眼中这才又有了一丝光彩,双脚一蹬,飞也似的往外院去了。

晏玖扶着墙喘息片刻,也跟着往外走。她心中紧张,腹中也时不时一阵绞痛,不得不走走停停,待来到前厅,众妖早已全部出动去寻禧宝了。

晏玖独自在前厅等到黄昏,众妖一个又一个从外头回来,冲着她摇头。又等了几个时辰,眼见天光大亮,龙辛揪着铎木进来,后头跟着万青。

“京城里外都找了,连地下都翻了个遍,并未寻到。”龙辛沉声道。

厅中众妖都不吱声,看铎木的眼神颇多同情。这些日子他对禧宝的深情大家都看在眼里,如今爱侣不知去向,生死不明,任谁心里也是不好过的。

铎木从龙辛手中挣脱出来,轻声道:“我不信禧宝自己能走,她那身子现在就是个漏气的口袋,灵力存不住,连房门都走不出去。”

众妖一愣,不明白他什么意思。

邱远了解他,问道:“你是说……是有人将她带走的?”

铎木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,才一字一句道:“不是带走,是——送走!”

厅中众妖眨巴着眼睛,千翠搂着万青胳膊问:“他什么意思?”

万青面无表情,“铎木是说,有人不想禧宝被救,将她送走了。”

千翠捧着脸张大嘴,“怎么可能?!”说罢又小声与他咬耳朵,“我虽然有过这个想法,可……可我真没这么做呀!”

万青回头看了她一眼,安抚地摸了摸她脑袋,冲她笑了笑。

晏玖看着铎木,“你说,是谁?”

铎木摇了摇头,蹲下身子满脸绝望,“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!可我知道肯定是有人,有人将禧宝送走的!”他狠狠一拳砸在地上,黑沉的石板上映不出他的脸,却能听到十分轻微的水滴落地的声音,“禧宝想走,她一直觉得自己活着,对别人来说是个拖累,是在害人。随便一个人都能带她走,她不会拒绝,她也不能拒绝。”话里夹杂着呜咽声,模糊不清。

鲜有人见铎木落泪,厅中众妖都是活了千百年的怪物,此刻也想不出该如何安慰他。又是千翠小心翼翼开了口:“铎木啊……”话音未落,大家唰地看向她,目光里满是希冀和疑惑,以为她能想出什么好主意。

千翠吓得往万青身后一躲,闷闷的声音传出来:“大家都喜欢禧宝啊,怎么会有人害死她呢?”说着大眼睛露出来,看向晏玖,“主子最苦最累,身子都快撑不住了,也没有说过要将她送走的话,其他人嘴上埋怨几句,也只是心疼主子罢了,也未曾起过这么……这么坏的心思呀。”她语气里带了丝委屈,悄悄拧了万青一把,让他说话。

万青只得开口:“铎木,我想你是误会了。禧宝也是受了咱们的连累,大家不会眼看着她去死而坐视不理,更何况是将她送上绝路?”千翠不迭点头,附和万青。

铎木不说话,晏玖将手中信往前一送,清风托着信到了铎木面前,“你再好好看看,说不定能找出什么线索。”

铎木也不起来,抬手抹了把脸,接过信坐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看。

短短两行字看了半个时辰,薄薄一张纸快要被他捏碎。铎木脸色几经变换,末了将纸仔细叠好藏进怀里,起身便要往外走。

“你要去哪儿?”晏玖问。

“找禧宝。”铎木答,任众妖上前拦阻,也头也不回往外走。

晏玖皱眉叹了口气,想不出理由阻止他,又担心他在外头出岔子。眼见铎木走到门口,一脚已经跨了出去,一袭灰袍挡在他面前。

“是我将她送走的。”灰袍里传出声音,是秽无。

厅中诸妖瞪大眼睛,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有些难以置信。

铎木站在那里,抬头看他,咬着牙根问:“为什么?”

“她在这里白白浪费晏玖灵力,不如离开,能寻到转机也未可知。”秽无声音平平淡淡。

铎木胸膛起伏不定,半晌终于忍不住狠狠一拳砸了过去,“你是要她去死!”

秽无动也不动,任他狂风骤雨一般挥拳相向。却不想拳头砸在灰袍上,里头竟空无一物,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,转身复又扑了上来,“你凭什么将禧宝送走?你凭什么?凭什么!”

秽无任他一拳又一拳,灰袍飘来荡去不再吭声,厅内外只听得见铎木怒喝沉嘶之声。

如此过了许久,铎木又一次扑了个空,再转身时目光发狠,大吼一声化作狂狮,张开大口向秽无咬了下去。秽无仍是不躲不避,眼看就要被铎木吞进肚中,晏玖呵斥道:“够了!”铎木却恍若未闻,一口将灰袍咬住,双目一瞪囫囵个儿吞了下去,接着脚下生风,腾空而起,转眼不见了踪影。

厅中鸦雀无声。

晏玖无奈地扶额。铎木于她已然是亲人一般,此刻看他痛失所爱百般难受,又如何能不心疼?秽无此事做得确实有些残忍,可也是为了她着想,叫她如何出言训责?何况这灰袍妖怪本事大,脾气怪,只听龙骨一人号令,自己说什么怕也不顶用。如今被铎木吞了,难保他不会自忖颜面无光,做出什么过激之举。

念及此,晏玖挥挥手冲邱远道:“你快去找找,莫让这傻小子再惹出什么事端。”言下之意自然还是担忧铎木与秽无再起冲突。

邱远点点头,疾步出门去寻铎木了。

其余众妖纷纷摇头叹息,可怜铎木不知要伤心多久,情之一物果真叫人难以捉摸。大家感慨一番,与晏玖告了别,回后堂歇息了,只留下食忆餮与千翠在身边陪着。

晏玖又坐了一会儿,只觉腹下一阵重愈一阵,疼得也越发厉害。她轻轻吸气,时不时用手揉一揉腰,原本紧皱的眉头也不得舒展,脸色也苍白了些。

食忆餮细心,见她这个样子赶紧问:“要生了吗?是要生了吗?”

千翠一听也吓得一个激灵,蹲下身子瞪大眼睛瞧她肚子,“这就要生啦?咱们要准备什么?我去找个大夫?”说着急急慌慌起身往外走,没走两步又返回来,“这妖怪生孩子和凡人不一样的吧?找凡间大夫管用吗?”食忆餮也不知道,两个人在屋里打转,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。

晏玖哭笑不得,招招手示意她俩过来坐下,直起身子活动两下才道:“不会这么早的,可能是情绪有些不稳所致,不碍事。千翠,帮倒杯热茶来。”

千翠赶紧去倒茶,看着晏玖喝下去,脸色好转,才舒了口气,握着她手关心道:“真的没事啦?”

晏玖点点头,手轻抚腹部,柔声道:“少说还得个一年半载,这孩子倒是不着急,但愿他能挑个恰当的时候,莫要让大家忧心。”

“我龙骨的儿子,想什么时候出生就什么时候出生,哪天都是吉日,随时都是良辰。”

厅外传来龙骨的声音,晏玖顿时觉得泄了口气,半嗔半怒地责怪他:“你还知道回来?家里都要闹翻天了!”

跨进门的龙骨苦笑,千翠和食忆餮对视一眼,挤挤眼睛笑嘻嘻携手去了,只留夫妻俩说悄悄话。

龙骨轻咳两声,走到晏玖身后为她捏捏肩膀,柔声道:“这些日子我忙着提升实力,让你受苦啦。以后我多多陪你,一起等孩子出世,好不好?”

晏玖被他三两句哄得心里熨帖不少,返身将头埋进他怀里,迟疑半晌才道:“龙骨,这个秽无,你觉得可靠么?”

龙骨一只手在她头顶轻轻摩挲,“秽无?他待我不薄,我信他。怎么问这个?”

晏玖将今天的事和他说了,龙骨倒不意外,与她解释道:“我也不太清楚秽无的来历,只知或许与我有关。他性子有些怪异,做事不顾人情,可心却是好的。他不会害咱们,你且放宽心。累不累?我先扶你回去歇息,以后家里有什么事交由千翠他们去办,再不济还有我和乐微,你就安心将养身子。”

晏玖想要再说什么,可看龙骨说得斩钉截铁,对秽无深信不疑,她还是把话吞了下去,乖乖随龙骨回房了。

晏玖心中记挂着铎木,又不知禧宝是生是死,一夜辗转,次日天光微亮便起了身,洗漱停当开门,看见千翠便问:“昨夜邱远寻着铎木了没有?”

千翠摇摇头,“还未回来呢!我和万青在门口瞧了好几回,连他俩的影儿都没见着。”

晏玖叹了口气,“铎木原本就心思重,好不容易遇着个可心的人儿,没想到又……唉,也不知道是该怪他福薄,还是受我和龙骨的殃累。”

千翠听她这么说赶紧安慰:“你这是说的哪里话?铎木没了禧宝,心中的难过自然需要时间慢慢消解,就像我和万青,万一哪一天丢了一个,另一个不得寻死觅活去?能和铎木这般已是万幸了,你不必担心他,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,毕竟三界虽大,还是及不上家里好的。”

晏玖“嗯”了一声,抬头往远处看了看,转身又回房了,也没让千翠跟着。

晚些时候,邱远从外头回来,脸色不太好看。

千翠踮着脚往他身后看,没见着铎木,便问:“铎木呢?没随你一起回来?”

邱远摇摇头,坐在厅中,仰头灌了盏茶下肚,才道:“他不回来了。”

“什么?不回来了?那他住哪儿啊?”千翠睁着一双大眼睛,焦急地问邱远。

邱远不答,千翠还待再问,万青扯了扯她的手,冲她做个口形——土地庙。千翠了然,噘着嘴嘀咕:“那可怎么办好?主人要是知道他不回来,不知得多担忧呢!”

“那能怎么办?”邱远有些烦躁地将茶盏重重蹾在桌上,“回来了天天对着那个秽无,你不怕他俩再打起来?”

千翠咬着手指头不说话了,脚却轻轻地踢着万青,万青只得开口道:“那,咱们怎么和主人说?”

邱远重重叹了口气,“还能怎么说?照实说呗!这样也好,免得真打起来,龙骨和晏玖也是难做。”

千翠小声道:“要说你去说,我才不去,主人听了又得唉声叹气的。”

邱远起身一摆袖子,找龙骨去了。这事事关秽无,还是先知会他一声比较好,至于晏玖那儿,自然也该他去说,谁让这俩是两口子呢。

这边众人无奈担忧,土地庙里,铎木却依着当时记忆,在神像上四处拍打,任月华冰丝在庙内蜿蜒开来。禧宝音容笑貌犹在昨日,俏生生地背着手儿同他笑闹:“你这笨狮子到底是哪里好了,值得我放着自在的神仙不当,陪你做妖为怪?”

铎木痴痴地笑,伸手去捉她,却只触到一片冰凉,好似他此刻的心境。

禧宝啊,你怎么能抛下我呢?三界这么大,没了你,我便只剩寂寞了。

泪珠无声落在地上,慢慢积成小片的水洼。铎木低着头,看着眉间刀刻似的川字纹,轻声道:“禧宝,你总嫌我不展笑颜,现如今却是你将这皱纹刻在我头上了,你说,该怎么赔我?”言罢埋首痛哭,一声声“禧宝”从指缝里逸出来,呜咽嘶哑好似困兽。

京城往西百里之地,乃是一片葱葱郁郁的树林,许多过往客商耐不住这烤死人的日头,纷纷到这林子里修整,啃几口饼,喝两口水,歇歇脚再上路。

朱鹏今年四十多,家中薄有余财,夫妻相处和顺,父母身体康健,美中不足的是膝下只有一个痴女,年过二十,衣食尚且不能自理。

老母亲明里暗里催他纳妾,他却念着早年贫寒,妻子不离不弃的恩情,每每含糊过去。此次出来,一是采买些内地罕见的物什,二则也是为了避开父母的唠叨。

想到这里,他摇头苦笑:又不是皇家贵胄,需要有太子继承皇位大统,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百姓,一生只求温饱无虞,何必非要生个儿子呢?

一旁老伙计宋和明白他的苦处,解下腰间水囊递了过去,一边安慰他道:“香火香火,身死万事消,旁的事自有后人去操心,何必为这些事整天烦恼?老夫人事事明情懂理,偏偏在这事儿上钻了牛角尖。大小姐原本就可怜,老夫人还天天拿这事儿责怪夫人,唉……”

听他这么一说,朱鹏心里更觉得对不住妻子,打定主意不纳妾,母亲若逼得急了,索性从慈幼局领一个回来。

众人歇息片刻,朱鹏起身招呼大家继续赶路。

往前又行了一个多时辰,前头远远出现一片洼地,方圆足有百亩,四周寸草不生。大家常年在外走生意,都知道这片洼地的古怪,不知有多少车队进去之后再没出来过,传闻里头住着吃人的妖怪,至于是真是假,便没人敢去验证了。

又走了一段儿,金乌缓缓西落,天色昏暗下来。朱鹏踮着脚往前看了看,目力所及连个房舍都没有。他又看了看远处的洼地,只觉得这洼地似乎比往年又扩出不少,走到现在还未见到人家,心中难免涌出一丝不安。有些年轻的开始嚷嚷着要扎帐篷歇息,年长的则闷头赶路,不愿在这种地方多呆片刻。

他正左右为难之际,宋和声音打着颤响起来:“当……当家的,你看前头,是是……是个什么东西?”

朱鹏头皮发麻,下意识就往前头瞧,便见路中央不知何时伏着个人影儿,看衣裳身形,应该是个姑娘。

他伸手将颈上戴着的佛珠拽了出来。佛珠是老母亲从庙里求来,媳妇儿日复一日在家中菩萨神台前供养的。如果前头的确是个姑娘还好,若要不是呢?此处荒僻无人烟,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子在这里做什么?

他将佛珠抓在手里,战战兢兢,一步一挪地走到那人跟前。

佛珠并无反应。

朱鹏送了口气,壮着胆子蹲下身,轻声唤道:“姑娘,姑娘?姑娘醒醒。”

姑娘也没反应。

朱鹏不敢碰她,扭身看宋和,却见宋和两眼瞪得比牛都大,手指头哆哆嗦嗦地往前指。朱鹏脖颈子和年久失修、咯吱作响的旧门板一般转动,就见方才还声息全无的女子,此刻已经歪过头来,身上泛着莹莹白光,一双美目直直盯着他看。

朱鹏想笑一个以示友好,奈何挤出来的笑脸实在难看,以至于那姑娘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声似黄莺鸟:“笑得比哭还难看,是我吓到你了?”

说着双手撑地想要站起来,可还是摔在地上,拧着眉头嘟囔:“这便不行了?唉,没想到我禧宝竟要死在这么……”往四周看了看,嫌弃地撇撇嘴,“这么丑的地方。”

朱鹏这才缓过神来,赶紧上前搀她,关切道:“姑娘这是遭了匪人了?莫怕,咱们现下人多,歹人不敢来的。”

禧宝摇摇头,也不辩解,任他扶着起来,低声道:“这地方妖气纵横,夜里定是大凶之地,你们来这儿做什么?”

朱鹏苦笑道:“在下朱鹏,与众兄弟要去西边采买些货物,不想行程估算失误,到现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找到。”

禧宝往那洼地里扫了一眼,轻声自语几句。朱鹏没有听清,问她:“姑娘说什么?”

禧宝抬头笑了笑,“没什么,我陪你们一道走吧,且用这身子最后做一回善事。”

朱鹏听得稀里糊涂,禧宝却不再多说,夸了几句佛珠念力深厚,便爬上缀在后头的那辆马车,闭目养神了。

朱鹏见她如此,只当她性格孤僻,笑笑也未放在心上,吆喝众人就地选址扎帐篷,总不好让这姑娘再跟着赶夜路。

扎起帐篷,点燃篝火,简单烧制了些吃食,朱鹏拿碗端了给禧宝送过去。

禧宝婉言谢绝,提醒他道:“待会儿若是起风,你们就躲进帐篷,将所有马车卸下来,马匹聚在一起,之后不论听见什么声音,别出来。”

朱鹏心里一个咯噔,问道:“姑娘是说……”

“那洼地里有妖怪,”顿了顿,“吃人。”禧宝还是据实回答,否则难免这热心肠的大叔要跑出来坏事。

“那……那……那帐篷还能挡着妖怪?”朱鹏结结巴巴。

“帐篷自然挡不住,要不然我跟着来干吗?”禧宝笑了笑,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么。

“姑娘能降妖?”朱鹏不太相信,禧宝如今的模样也就比死人多了口气,怕是妖怪打个喷嚏都能将她小命摄了去。

“你不必管,我自有办法。朱鹏,你此去西边会捡到一个男婴,带回去好生抚养,以后养老送终就全靠他了。好生做善事,定会有福报的。”禧宝说完,闭上眼睛不再说话,静静靠在车中,好像睡着了。

朱鹏当自己遇着了得道之人,可看她一个小姑娘家家,终究还是不放心,走出两步又返回来,将脖子上的佛珠拽出来,猛地绷断了,捡起几颗佛珠塞在她手里,道:“姑娘既然说这佛珠是好东西,那就留着这几颗,说不定待会儿用得着。”

又一指篝火边一顶小帐篷道:“姑娘待会儿去那里歇息吧,真来了妖怪我就喊,你听着就赶快跑,咱老爷们儿顶着。”

禧宝睁眼瞧他,“你不害怕?”

“自然是怕的,姑娘不瞒你说,方才在路上我以为你是妖怪,吓得差点……”接下来的话估计不太好听,朱鹏哈哈一笑遮了过去,端着碗走了。

禧宝看着他在篝火边和每个人递了东西,想必是那佛珠吧?禧宝摊开手,慢慢把玩那几颗佛珠,努力不去想铎木。

众人围着篝火吃饱喝足,回帐篷歇息了。朱鹏和宋和轮流值更,他守前半夜。

子时过半,朱鹏打个呵欠起身,准备去叫宋和出来,便看见眼前的篝火忽然朝东一歪,紧接着一阵冷风吹了过来,风里夹杂着号哭之声,好似是从鬼门关刮出来的。

朱鹏惊得汗毛直竖,刚要扯开嗓子喊,一个白影飘了过来,低声嘱咐他道:“快去帐篷里躲着!吩咐大家千万不能出来!”又塞了东西到他手中,“将这个撒在帐内四角,只要你们不发出声响,妖怪不会注意到你们的。”

西边天上黑云沉沉,往这边慢慢扑过来。朱鹏连滚带爬钻进帐篷,张开手一看,竟是四颗闪烁着金光的佛珠,看模样是自己给禧宝那几颗,可这金光?他和自己手里的一比对……终于相信是遇着救星了。他赶紧小声将帐中伙计一一叫醒,将外头情形告诉他们。有不信邪的撩开帐篷一角往外看,吓得脸儿都黄了。朱鹏把那四颗佛珠压在四角,才与众人紧紧靠在一起,大睁着眼睛盯着帐篷门。

风声响了一阵方息,又等了片刻,朱鹏等人听见外头“嘿嘿嘿”几声怪笑,只觉好似被重锤击头,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。

翌日,朱鹏被一阵鸟鸣惊醒。待睁开眼,只看见四周不知何时多了无数的飞鸟,红的白的绿的彩的,见过的没见过的,十分吵闹。

宋和正与旁人一起收拾东西,见他醒过来赶紧上前问:“当家的头还疼不疼?昨晚这…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朱鹏揉着脑袋问他:“昨天那位姑娘呢?”

宋和摇摇头,“不知道,我是被一只扁毛畜生啄醒的,醒来的时候那姑娘就不见了,而且……”他闪开身子让朱鹏看,“那洼地也没了,变成一片大湖,真是奇怪。”

朱鹏眯着眼往西看,果然原本是洼地的地方,此刻变成一片汪泽,上头翻飞着无数飞鸟,叽叽喳喳的闹腾得紧。

朱鹏呆坐一会儿,将昨日之事说与宋和听。

宋和听了也是一头雾水,问他:“当家的,那妖怪呢?”

“昨天那姑娘肯定是天上的神仙,将这洼地里的妖怪给灭了呗!”

“那神仙呢?”

“灭妖之后回天上了呗!”

“那这湖又是怎么回事?”

“……可能那是个水罐子妖怪,死了之后,就成这片湖了?”

“……当家的,水罐子也能成精?”

朱鹏皱着眉苦思半天,实在想不明白了,一拍屁股站起身,“嗐!管那些做什么?赶紧赶路,神仙说我儿子在前头等着我呢!嘿嘿嘿……”说着兴冲冲去牵马了。

宋和自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,反手挠了挠脑袋,也跟着去忙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