招提志异之十九:鸟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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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哗啦啦,哗啦啦……”水波拍岸,百鸟啼鸣。
平滑如镜的湖面上,慢慢浮出一具人身,周身覆着层层叠叠的玄羽,只露出妩媚妖娆的一张小脸儿,随着水波悠悠荡荡,却不下沉。
两只小妖躲在远处交头接耳。
“大姐,大王真的死啦?你看百鸟都跑来为她送行了,呜呜……那日后咱们好日子也到头了。”
“小妹别慌,你忘了姐和你说的了?如今大王皮囊里装的可是地仙,只要咱们按蜈蚣精说的做,以后日子怕是比神仙还自在呢!”
“那可是神仙,不灭了咱们已是万幸,如何还能任由咱们跟随在侧?大姐,那蜈蚣精怕不是在耍弄咱们吧?”
“这……嗐!想那许多作甚,姐……姐还能害你不成?再者说了,是真是假日后自然知晓,是真的咱们就跟着享福,假的咱们也不吃亏,且走且看吧!”
金媚向来为赤艳马首是瞻,如今听她如此说,心中纵有几分疑虑也咽进肚中,不再多问了。
两只妖怪下半生的妖生规划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了下来,接着就矮下身子打量远处人影。
不知过了多久,湖中人身子微动,睁开眼来。头顶是碧蓝的天,身边是轻盈的水,耳旁是欢鸣的鸟儿。往远了看,群山连绵无尽处,红花绿叶延无绝。
自己不是已被那鸟妖吞了么?如今又是什么情况?
湖中人正是禧宝。
她欲要起身,却觉身上血脉不畅,胳膊重逾千斤,稍稍动弹两下便眼冒金星,头痛欲裂。
岸边有模模糊糊的身影,她勉力张口冲她们喊道:“劳烦……”话音未落,便听得声声鸟鸣,那两个身影腾空而起,擦着湖面飞了过来,近前才看清竟是两只赤眼黄眉的鸟妖。
到了跟前,两只鸟妖踏着水面敛翅行礼,恭声道:“鸟妖赤艳(金媚)给地仙大人请安。”说着殷勤上前,轻柔地将禧宝扶将起来。
禧宝眉头未展,涩声道:“我早已不是地仙,二位不必客气。”
说话间禧宝看见水中倒影,双手抚在脸上,讶然道:“这不是那只鸟妖么……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?”说着又抬起胳膊,看着满身玄羽,又抬头看向那俩鸟妖,“我到底是谁?鸟妖还是禧宝?”
那俩鸟妖对视一眼,赤艳赶紧按着之前想好的说辞,对禧宝说道:“大人莫要惊慌,您可还记得先前与乌金大王那场恶战?”
禧宝摇头道:“原来那只鸟妖还有这么个诨号。你不必为我脸上贴金,那鸟妖妖力十分高强,我半分也不敌的,最后还被它吞进肚中。”
赤艳接着说道:“妖毕竟是妖,如何能受得了您的地仙之力?我们在旁边可看得仔细,那鸟妖将您吞下去之后,便痛苦地满地打滚,嘶吼哀嚎,最后冲进湖中,不多时便魂消魄散了。后来我与妹妹过来查看,才发现竟是您得了这妖的躯壳,也不知是何道理。”
禧宝听她所言不似作伪,低下头来细细思索。当日来到此处,发现洼地之中藏有妖邪,为救那几个行旅,她只能将周身不多的灵力化作隐符,将那几人的行踪隐藏,又孤身对鸟妖。原本是想着将那妖远远引开,待得天亮,妖邪遁形,那几个人自然就安全了。谁成想鸟妖来势汹汹,竟然一口将她吞了下去。
之后的事情,她便不知了。只是这两只鸟妖说的话,她无论如何是不信的。地仙之力早就半分不剩,那乌金大王吞下的,不过是一缕行将就死的气息,怎会因此魂飞魄散呢?其中定有什么缘故。
见禧宝一直不吭声,赤艳伸手拉她,“地仙大人……”
禧宝轻轻挣脱,纠正她道:“我早已不是地仙,你们叫我‘禧宝’便是了。”
赤艳见她脸色严肃板正,只得随着她道:“那……禧宝,你出来这么久了,准备何时启程回去?”
听她一提,禧宝想起京城中的爱侣铎木,心中猛地狂跳。如今自己也是妖体,岂不是可以与那头笨狮子长长久久了?铎木……应该不会嫌弃她的吧?禧宝抿着嘴儿看湖中倒影,这乌金大王幻化的人身十分妖媚,与自己昔日长相并无半分相似,铎木还能认出自己么?能接受这副样子的禧宝么?
赤艳见她又发起了呆,有些不耐烦。有心开口催她早日回招提寺,又怕她察觉有异,结果反而不妙。念及此,只能抻着脖子,与金媚大眼瞪小眼。
想了许久,禧宝只觉得自己头痛得更加厉害,懊恼地一拍水面,索性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,直接回京找他便是了。
若铎木一若既往还罢,若他接受不了自己如今这般样子,哼,天大地大,她禧宝也乐得逍遥自在!想是如此想,可毕竟是小女儿心态,想到铎木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,禧宝小嘴儿一噘,又重重哼了一声。
简简单单一个动作,平日里做来娇憨可爱,如今倒好像故意献娇卖媚似的,惹得她又是一阵狂躁。
可怜一旁两只鸟妖,原本脑子就不够使,如今看她失心疯一般,更是摸不透她心中所想,直吓得扑棱翅膀,准备稍有不对便逃走了事。
禧宝又顾自冲着水面使了阵子小性儿,才蓦地想起来,抬头直盯着赤艳问:“这湖是怎么来的?”
赤艳赶紧答:“这儿原是片洼地,那乌金大王濒死之际妖力纵横,想是毁了地下水脉,才一夜之间变作这湖了。”
禧宝点点头,深深吸了一口气,便准备回京,可方要起身,体内传来一阵讥笑,禧宝凝神细听,竟是那乌金大王的声音。
“没想到你一落魄地仙还有妖友相助,不过他只当将我灭杀了个干净,却不知我有分魂之术!如今你我一体同身,待我妖魂复原之日,便是你这小仙魂灭之时!还有你那一干亲朋旧友,统统要入我腹中!哈哈哈……”
这鸟妖没死?她又从何处得知招提寺的?禧宝瞬时脸色煞白,直勾勾看着那俩小妖道:“鸟妖没死,你俩为何骗我?”
二妖闻言也是一惊,金媚慌忙说道:“怎么会?我姐姐亲眼看着她魂飞魄散的啊!地仙大人,小妖姊妹万万不敢对您有半分欺瞒啊!”
赤艳心中只道又是那蜈蚣精搞的鬼,只能心中暗骂,面上却也是一脸的赤胆忠诚,“是啊是啊,我姊妹怎么会欺骗地仙您呢?!”
禧宝盯着二妖看了半晌,越看越觉得这两只鸟妖心怀不轨,心中涌出一股杀意,眼里凶芒闪现。
金媚看她这副模样,吓得躲到赤艳身后,颤着声道:“是……是大王回来了,这是大王!大王杀人之前就是这样的!”
赤艳也被禧宝此时的表情吓得往后退了两步,戒备地看着她,身后翅膀张开,脚下荡开一个个涟漪,欲要逃跑。
禧宝被金媚的话惊醒,垂首看向水中。水里那个唇角冷笑、双目凶残的人不就是先前那个鸟妖么?自己果然要变成她?
不,绝不可以!为了这和乐人间也好,为了爱侣铎木也罢,绝不能让那鸟妖得逞!
禧宝定下心神,闭上眼睛缓缓沉入水底。她又怕这两只小妖出去为非作歹,便冷声吩咐道:“我要藏身湖底修炼,你姊妹便在这湖边为我护法,若出去残害凡人,我必不轻饶!”
赤艳待要再说,身后金媚轻轻拽了她一下,冲她摇了摇头,眼中惊惧之色还未散去。赤艳叹了口气,与妹妹抱怨:“这可倒好,咱们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。”说着扑棱着翅膀,与金媚一同回到岸上。
两人落下身,并肩坐在岸边,托腮苦恼。
“大姐,那蜈蚣精是何来历?我之前怎地从未听过?”金媚歪着头问赤艳。
“唔……你这么一说,我也觉出来了。虽说咱俩只是个堪堪化形的低等小妖,可靠着这对翅膀也是飞了不少地方。按理说方圆百里的妖怪,即便不是熟识,也该混个脸儿熟了,可这蜈蚣精嘛,面生得很。”赤艳也觉得奇怪。
“该不会是骗咱们的吧?”金媚一撇嘴,“我听你所言便觉得他不是个好东西,说不定是入了邪门魔道的。”
赤艳笑侃她:“哟哟,我家小妹都知道妖道分正邪了?”笑归笑,赤艳伸手摸摸腹部,眉头却是紧缩,想起那蜈蚣精所言,心中更是不安。
当日乌金大王一口将那地仙吞下去时,正巧被赤艳看见。原本想着待大王吃完分一杯羹,不曾想遥遥传来一阵鼓响,伴着恶鬼哭嚎之声,一个身影倏忽而至,到了乌金跟前。赤艳不明状况,使了个隐身法躲在一旁静观。
那乌金大王嚣张惯了,此刻又新吞食一个地仙,自然不会将这人放在眼中,二话不说张口便咬。
那人动也不动,待鸟妖大嘴袭面,才轻轻摆了摆手,身形散作一团青烟不见了。
乌金大王一愣神的工夫,青烟往里一收,化作无数鬼面张牙舞爪扑了上来,将她重重叠叠包裹在了里头。
乌金竟连反抗也是不能,赤艳只看到鬼面上下翻飞,耳边闻得内里嘶嚎惨叫,直过了小半个时辰,声音才渐渐息了,又过了良久,那些鬼面才重又化作青烟,被那人收了回去。
那人收回鬼面,闲庭信步一般走到乌金跟前,掰开那张大嘴,往里扔了个东西,嘴里还念叨了几句什么。
赤艳隔得太远听不到他说了什么,可还是被这人的手段吓得惊心吊胆,半晌才咽了口唾沫,踮着脚尖往后退,连展翅都不敢,唯恐惊动了他。
却不想刚刚转了个身,身后便传来幽幽的声音道:“这就要走了?”
赤艳登时像被施了定身法,立在那里动也不敢动,打着结巴哀求道:“我不过是一过路小妖,求神仙大人饶我一条贱命,求神仙大人饶我一条贱命……”她脑中空白一片,翻来覆去只是这一句。
那人轻笑一声,抬脚到了她面前,竟是个眉清目秀的道人装扮。
“我要你命有何用?你这点道行想做我的孽鬼都不够斤两。况且我不过也是蜈蚣修炼成的妖,咱们同为妖怪,合该亲近才是,如何能打打杀杀?”
赤艳一个字都未听进去,只一迭点头,“是是是,您说得是,求您饶我一命,您要我做什么都成,只求您饶我一条小命。”
蜈蚣精倒好说话,摸着下巴思忖半天,才道:“既然你这么说,我还真有一事相求。”
赤艳赶紧点头,“您尽管吩咐便是。”
“这鸟妖方才吞了个地仙,你方才也看到了。这地仙与我……有些旧故,如今孽鬼已将这鸟妖的妖魂吞噬,那地仙自然可借这鸟妖之身返魂。但是这事儿我不欲让她知晓,因此待她醒来,还有劳你编个谎话将这事交代一番。”
赤艳不敢多问,只一味点头称是。
“还有,待她醒来之后,想方设法劝她早日回京,我会在京城招提寺中等她归来。你记清楚了?京城招提寺,我与一众好友盼她早日回来。”说着若有深意地往地上鸟尸看了一眼。
赤艳心里叫苦,我哪里编得出这许多的谎话?可面上还是统统应下,“小妖定一一照办,您尽管放心。”
蜈蚣精笑得和煦,温声软语道:“你答应得倒是爽快,可我如何信你?”
赤艳赶紧抬头表忠心,可刚一张嘴儿,一道红光扑了过来。她躲闪不及,那红光竟顺着喉咙便滑进了肚里。赤艳一脸惊骇看着那蜈蚣精,“你……你给我吃了什么?”
蜈蚣精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惊慌,“不过是些助你妖力大增的宝贝,你不必害怕。不过若是三年之内这地仙还未回京,宝贝变作了穿肠的毒药,那即便是我也救不得你了。”说着冲她挤挤眼,哈哈大笑着隐进黑幕之中。
赤艳瘫坐在地上使劲儿抠喉咙,可连前几日吃的人骨都吐出来了,还是没有发现那个宝贝。她无力躺在地上,只觉得腹中一阵暖意渐渐散开,四肢百骸好似真舒服了许多,连身子也轻盈了不少。她苦笑着喃喃自语:“是宝贝又如何?三年之后说不定还是要我的命。”
又躺了一会儿,赤艳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声响,好似万马奔腾一般越来越近,轰隆隆从地底传来。她怔怔直起身子,还未来得及四下张望发生何事,便见一道水龙从地底直喷出来,上到顶处缓缓洒下,好似繁星万点从天空坠落,煞是美丽。
赤艳向来对赏景没甚兴趣,此刻也只是瞄了一眼,便又想回去躺着。可身子刚挨着地,便好似被火烤炙一般跳了起来,连滚带爬往前跑。
不远处鸟尸静静躺在那里,待她到得跟前,水已有齐腰深,水波绵延不见尽头。她顾不得深究这水究竟从何而来,伸手想要将鸟尸抬上岸去,万一那地仙淹死在水里,她这可怜的小妖也就剩三年的时光了。可她刚刚将手伸过去,一股寒意便直侵上来,将她冻得打了个寒颤,身子往后退了几步。
这鸟妖不是死了么79">赤艳心有余悸,方才那种感觉与大王煞气并无异样,她不敢再冒险,只得咬咬牙守在一边,心想着若是鸟尸下沉,大不了她用妖力虚虚托住便是了,这鸟尸却是不敢再碰了。
好在鸟尸一直浮在水面,赤艳守了不过半个时辰,便昏昏沉沉打起了盹,直到妹妹寻来,她才惊觉一夜之间此处竟变作湖泊,无数鸟儿翻飞玩耍,好不热闹。她定定神将昨夜发生的事与妹妹细细说了,唯独将蜈蚣精对她下毒之事隐去不提。
两妖好是一番嘀咕,也没想出个更好的解决之法,金媚向来怯懦胆小,不愿蹚这混水,却捱不过亲姊妹软磨硬泡,只得按蜈蚣精说的去做。
撇下二妖自去活动不提,禧宝在水底也是凶险万分。
那鸟妖分魂之后十分虚弱,偏偏禧宝这残留的魂识也强不到哪里去。两人在这皮囊内唇枪舌剑你来我往,谁也占不得便宜。每逢禧宝欲要离湖回京,借旁人之力将这妖魂镇压,鸟妖就闹得厉害,有几次险些将禧宝意识磨灭了去。
二人斗了半天,禧宝才恍然明白,这鸟妖竟存的如此歹毒心思!她之前说禧宝有妖友相助才害她到如斯田地,如今躲在皮囊之中,想必是怕那人还未走远,才借假死保命。如今别人只当这副身躯归属她禧宝所有,这鸟妖便安然在体内修炼,待来日再行反噬,届时……一幅惨烈景象出现在禧宝脑海里,鸟妖借自己之名残害招提寺众妖,铎木至死也不能瞑目……
禧宝猛地摇头,将这荒唐念头压了下去。也不知先前究竟是谁救了自己,妖友……她绞尽脑汁回想,除了招提寺里那几位,她并不记得自己还有什么妖朋怪友啊!她想了又想猜了又猜,最后只能套鸟妖的话:“就你这点能耐,我何须旁人助我?定是你贪心不足蛇吞象,方才落得这下场。”
鸟妖果然反唇相讥:“你还当自己是大罗天仙不成?要不是那妖怪趁我不备突加暗算,又放出劳什子孽鬼伤我魂魄,你早随着响屁被我放了!哼,还在这儿与我耀武扬威,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!”
禧宝听到“孽鬼”一说,心中咯噔一下,脑中闪现出一张脸来。只是他为何要救自己?禧宝想不明白,只觉定是阴谋,又出言试探:“我与你自是不同,想我身为地仙,即便有几个妖怪朋友,那也是丰神俊朗,画儿一般的人物,哪儿像你这般丑陋难看,看着就作呕。”
鸟妖被她这两句话气得厉声嘶鸣,其声刺耳,便是禧宝也不由得皱紧眉头。半晌,那鸟妖才恨声道:“你嫌我丑?我乌金大王样貌身型堪比鸟中凤凰,你敢说我丑?”言罢又嘿嘿笑了两声,“你那朋友扮相虽然不错,可我这对儿妖目也不是白练的,打眼一瞧,便能看见他身上那些脓血混着烂肉一块块往下掉,浑身恶臭熏得我差点晕过去,那副尊容想想都打寒颤,你还说我丑,你……”
乌金大王犹在喋喋不休,禧宝越听越心惊,那人果然是睢远,招提寺之敌——孽神睢远!
他为何要救自己,如今不用想也明白。禧宝闭眼苦笑,铎木啊铎木,我原以为此生还有机会与你生生世世,如今看来,又是我一场白日梦罢了。
如何能见?如何敢见?!若是自己将这鸟妖邪魂灭了还好,若残留一丝一毫在体内,到时必然为祸招提寺。
泪珠儿顺着俏脸滑下来,被她伸手抹去。禧宝打断鸟妖道:“你俩才是一路,我没那种邪魔朋友。”
那乌金大王原本正骂得痛快,自然不信她,继续叽里咕噜,一边夸赞自己美貌,一边拼命贬低禧宝,唯恐少说半句便被她占去便宜。
禧宝索性闭上眼睛,鸟妖就是鸟妖,修成大妖又如何?脑袋还是不够清明,生死大事转眼便忘,只顾与自己争论美丑。禧宝苦笑,活成这样想来也不是坏事,多情之人多苦恨,不如效仿无情人,只是于她而言,拿不得,放不下,余生又该何去何从?仙路到了尽头,妖生却刚刚开始,漫漫长路,日后怕只有这聒噪无脑的鸟妖相伴了。
“你怎么不吭声了?”那乌金大王顾自说了半天,见禧宝不再搭腔,禁不住又来招惹她。
禧宝满心绝望,又懒得与个吃人的妖怪倾诉,遂只当未闻。那乌金大王连声问了几遍不得回应,自己也有些乏了,也不再吱声了。
自此,禧宝便在湖底沉寂下来,她不敢让鸟妖钻了空子,只得苦守在这湖底。转眼之间,三年将过。
这些时日里,她也曾试图修炼,可一来自己之前的路子全是仙家本事,却不知妖修的是什么路子。二来这身子是鸟妖的,万一哪天自己意识消亡,努力修炼的结果不外乎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,岂非得不偿失?
因此禧宝也怠于修炼,反倒是那乌金大王修炼日勤,法力提升之快让禧宝十分不安,唯恐哪日被她反噬了去。好在万法皆通,她用妖体修炼困难,可用起来竟得心应手,遂将乌金修炼来的灵力使劲挥霍,仿照着铎木在招提寺的住所,在水底以灵力造了个一模一样的房舍,惹来鸟妖大呼小叫冷嘲热讽,禧宝向来伶牙俐齿,自然一分不落地还了回去。
乌金这副身体十分奇怪,明明是飞鸟之身,偏偏在水中也活得自在,比鸳鸯野鸭之属又不知高明了多少。
禧宝曾听民间老者闲谈时提及,说海外异域有鸟名三色,玄羽金目赤足,上达九霄,下潜深渊。禧宝本以为这乌金大王便是三色鸟,可看遍周身也只有玄羽一项与之吻合,且三色又称佛鸟,从不杀生,与她着实不像。可笑的是这厮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怪物,只说自己整日饥肠辘辘,不得已才食人果腹。
禧宝问她为何不飞去江河湖海,那里自然有数不尽的鱼虾蟹蚌供她享用。不想这妖怪支支吾吾好半天,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禧宝转念一想,嗤笑她道:“果然还是太懒!”
乌金大王被她说得恼羞成怒,又是一阵吵闹,浑似个骄纵蛮横的无知小儿,引得禧宝一阵发笑。三年时间朝夕相处,禧宝觉得这鸟妖也并非奸恶之徒,回京的想法又渐渐起了苗头,试探着与她讲道理:“乌金啊,你想不想以后顿顿饱餐,不饿肚子?”
“你这丫头又要耍什么心计?”乌金大王十分谨慎。
“如今我俩一体双魂,若是整日互相牵绊为敌,怕是此后漫长岁月都讨不得好。不如这样,我在京城有几个大妖朋友,他们肯定有办法将你我剥离开来,届时我另寻躯壳,你也能获自由。你觉得如何?”
乌金哼了一声,“我怎知你是不是骗我跟你去,到了京城使个阴谋诡计将我害了?”
禧宝耐心劝她:“我知道你分魂保命皆是因我而起,心中对我肯定诸多怨恨,这我不怪你,可咱们在这湖底呆了三年,我禧宝是何等样人你还不清楚么?你若不肯信我,那咱们余生只能在这湖里耗着了,那活着还有什么趣儿?”
乌金沉默不语,半天才低声道:“我清楚你,你又清楚我么?”
禧宝没听真切,问她:“你说什么?”
乌金猛地魂力大盛,将躯壳占了,抬头往上看。天色湛蓝,透过粼粼水波看上去好似琉璃玛瑙一般。她眼中几番挣扎,终究闭上双目,“扶摇直上九万里,顷刻变化抟青冥。我自当如是,安能雌伏于此?”说完对体内禧宝笑了一笑,“我随你出去。”说罢又缩回一角,将躯壳让了出来。
鸟妖少有的言简意赅,让禧宝有些不适应,她连问了几句,乌金却不再搭腔,任她言语相激也好,美食诱惑也罢,一概不应。禧宝心中十分纠结,想要立刻飞身回京,又怕这妖怪出尔反尔;可若一直这样胶着下去,也非长久之计。
归京的念头一起,便再也按捺不住,连湖底小筑的一砖一瓦都仿佛在催她:铎木就在京城等你,还不快些回去?她蹙着眉在湖底转来转去,正左右为难之际,外头传来鸟妖赤艳的声音:“禧宝大人,有人来此闹事,咱们理是不理?”
禧宝心烦得紧,哪里还有心管这闲事?再说自从自己潜身湖底,不知来了多少文人墨客,要么观湖要么逗鸟儿,有人闹事也是寻常,何须她出面?她一头钻进房舍之中,任外头声声催命也置若罔闻。
过了片刻,一道熟悉的声音猛地钻进她的耳中:“咦?这湖底还有房舍?我瞧着与咱们寺里头差不多。”
这是……这是乐微的声音!
禧宝又惊又喜,乐微怎么来了?她想要张口喊她,却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,索性猛地推开门,冲着乐微便扑了上去。
乐微刚走到门前,犹豫要不要进去,便见房门“嘭”地由内打开,一道黑乎乎的身影劈头盖脸扑了过来,吓得她“哎呀”一声,飞起一脚便踢了过去。
那黑影却很是灵活,在空中展开双翅,露出一张妖里妖气的脸蛋儿,眼中却含着泪儿冲她叫道:“乐微,是我啊!”见她歪着头一脸茫然,黑影跺跺脚,“我是禧宝!”
怕她不信,急忙补充一句:“这皮囊不是我的,你用法术看看我!”
乐微眼睛蓦地瞪得老大,指着她道:“你,你是禧宝?”她揉揉眼睛不敢相信,运灵力在双目,细细打量,才发现这副皮囊里头果然立着个俏生生的姑娘,不是禧宝又是谁!
乐微喜得差点落下泪来,上前一步将她搂住道:“禧宝你没死?你真的没死?真是太好了禧宝!”
禧宝也跟着落泪,两人牵着手说了会儿话,哭哭笑笑了好半天,乐微才想起来,盯着她胸前道:“禧宝,你体内还有个妖魂,是怎么回事?”
禧宝感受到乌金大王的惧怕,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,只笑笑道:“哦,这副身子原本便是这鸟妖的,若不是她用自己的躯壳将我收留,你哪里还能瞧得见我?乐微你可有法子将我俩分开?”
乐微凝眉想了一阵,谦让摇头,“把你俩分开倒不是难事,只是你仙力散尽之后只余一缕意识,好在这鸟妖身体与你十分契合,你才能说话行事有如常人。若是分开了……禧宝,以我的本事还是保不住你,十分抱歉。”
禧宝听她说完,笑着把她手儿拉了拉,说道:“你道哪门子歉?我随口问问而已,如今这样貌身段比先时妩媚多了,你说铎木看着会喜欢么?”说着低下头,半边脸红似朝霞。
“你什么模样铎木都喜欢,这个你还不放心么?”乐微笑嘻嘻拉着她往上走,“禧宝你这便随我回去吧,铎木思你念你几欲成疾,你再不回去,他怕是要一命呜呼了!晏玖近些日子也觉得身子不舒服,怕是这几日就要生产,我此番是来采药的,却不想遇到了你,真是要开心死了,哈哈哈……”
禧宝却踌躇不前,于心中一遍又一遍呼唤乌金。
之前说得挺好,可如今真要回去了,她又担心这鸟妖心存歹意,届时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祸乱。若是出去会害了旁人,她宁肯永生永世窝在这幽暗湖底。
可乌金大王也不知是否慑于乐微威势,任她千呼万唤就是不肯吱声。乐微在一旁催促得紧,“禧宝快走啊,铎木还等着你救命呢!”
铎木……禧宝银牙一咬,罢了!寺中有乐微、龙骨、晏玖,其余众妖也非等闲,若真出现变故,有他们在想必也不碍事,回京,见铎木!
对铎木的思念终究占了上风,禧宝展眉一笑,随乐微飞身上岸,带着那两个鸟妖回招提寺去了。
待她们走远了,湖中鱼儿纷纷浮上水面,翻起白肚皮。一个人影自湖中缓缓升起,周身鬼影幢幢,恶气熏天。他冲着乐微等人远去的方向嘿嘿阴笑几声,散作青烟不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