编者注：前情请看《招提志异：终章（上）》。

三人皆是法力通天的，此刻又心焦火急，不过几息的功夫便到了人间。

隔得老远，便看到一条黑龙在场中翻腾，将天兵天将的攻击挡了大半。

可即便是他皮糙肉厚，身上也早已破开许多血洞，鲜血混着断鳞洒得满地都是。

黑龙前边是一头四尾狰兽，身形大如高山，抬爪提足，怒吼连连。

一座玲珑宝塔稳稳钉在它的头上，一点点地变大，偏偏狰兽摆脱不得，身子被压得越来越低，四周天兵天将伺机而上，一条条的捆仙索天罗地网一般向它罩过去。

一盏黄玉灯笼悬在半空，黑光流水一般撒出去，在战场上立下一道边界，凡是踏入黑光的天兵天将俱受幻境蛊惑，寻不得招提众妖的所在。

只可惜这灯笼所需魂力太大，眼见着愈来愈弱，怕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。

灯笼正下方是默默流泪的黑衣少女，怀里抱着个同样一身黑的老妇人，就见老妇双目紧闭，丝丝缕缕的魂气从她口里吐出，源源不断地流进灯笼之中，支撑着灯笼将身体破碎的妖魂收纳其中，免受燹毁。

紧挨灯笼的，是一只似狐非狐的怪物，浑身长满了尖刺，火红的狐尾轻轻摇曳，若有天将误打误撞走上前来，它便用尖锐冷硬的长刺伺机将他们的脑颅狠狠破开。

其余众妖散在四周，协力抗击天兵天将。

最后方伏着一尊巨龟，其身散出灰蒙蒙的光芒，将一众小妖护在身下。天上雷电交织缠绕，变幻形状，化作巨斧长刀，恶狠狠地劈在壳上，直叫那四条擎天的巨柱颤颤巍巍，眼看着便要倒下。

而晏玖，闭眼躺在魇魔怀里，纵是昏迷之中，脸上犹是悲苦绝望之色。

即便几位大妖豁出命去，也难敌潮水一般不断涌上来的天兵天将。

天帝故技重施，将瑶光如意祭将出来，天界一方个个悍不畏死，战至魂灭方休。

好在半空中有几道陌生身影，守在天路之上，为地上的妖众抵挡了大半。

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，这些大妖都未尽全力，举手顿足疏疏懒懒，否则战局如何尚且难说。

龙骨见此，怒火登时将脸冲得通红，大吼一声化作巨人，轰隆隆直直砸在地上，将天兵天将砸死许多。

西王母冲他招招手，一柄折扇从龙骨怀里钻出来，悠悠飘到她跟前，被西王母纳在袖里。

凤凰细细看了晏玖模样，与西王母说道：“咦？地上那个小丫头，便是黎姬的女儿？我记着你曾授她几日技艺，可是为着她母亲的缘故？”

西王母没答话，只随手从边儿上撕下块云来，往下一抛，落到晏玖身边化成个雪白的大虫，稳稳踱到晏玖面前，将她负在身上，驮着到了云头。

凤凰看她秀眉愁锁，眼睛嘴巴依稀看得出当年那位黎山山主的影子。

凤凰爱怜地拿安神雪珠在她心口慢慢揉。

不消片刻，一滴泪珠儿从晏玖眼角儿流下来，她睁开眼便问：“煦儿呢？龙骨可把他带回来了？”待看清眼前之人，愣在了那里。

西王母从袖里取出折扇递给她，将她昏迷后发生的事情简要说了，末了少有地温柔与她说道：“眼下吵吵扰扰的颇有不便，不如便让那小子在扇中安睡，待下头料理妥当了再将他放出来，免受伤害。”

晏玖不知龙煦被天帝做了手脚，眼下只得点点头，冲西王母与凤凰施了一礼，又看了乐微无恙，才将目光转到下面，担忧地搜寻龙骨与招提寺其余妖怪的身影。

龙骨冲到战场之中，同狰兽龙辛、贪吃蛟合力与天兵天将拼杀，二妖登时压力大减。

龙骨嘱咐二妖：“快去找邱远疗伤！”

贪吃蛟长出一口气，才发觉自己身子已似个处处漏气的口袋，再不治疗怕是要伤及根源。

他看了一眼后方因流血过多脸色青白的邱远，眨巴眨巴一对大眼，摇头摆尾又冲进了战场。

龙骨一来，场上形势略见持平，可就在此时，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妖竟抽身而出，齐齐落在秽无身边，没事人儿一般交头接耳说起话来。

秽无气急，吼声如空山钟响：“来者便是咱们的主人，你们不快去保护他，回来这里做什么！”

其中一个好似人间教书匠的老头儿眯眼答道：“你说是就是了？就这些个不经打的小玩意儿，漫说是我等主人，便是小老儿我，三两下便将场子清理干净了，可这一位……”

众大妖纷纷点头，其意不言自明：龙骨法力太弱，便是当年那人又如何？这丁点儿道行，与他们跟脚伺候尚且不配，还妄想指使他们？真是笑话！

秽无气得说不成话。

这小老儿原是条黄犬，因主人有难之时夹尾巴逃走，事后被主家乱棍打死，抛尸荒野。

当年它不过是半拉骨头架子，若不是得了龙骨一丝龙气，早化作飞灰了，如何还能够修炼到今世这般风光？生前是忘恩负义的狗，成了妖也改不了吃屎的性子！

秽无心中恨恨，偏偏他未学得分身之术，如今要护着身下一班小妖，哪里还腾得出身去助龙骨？

这班大妖一离开，龙骨几个压力顿时倍增。

撑了不到半个时辰，先是黄玉灯笼“嘭”的一声碎开，魂婆睁开眼，看了女儿一眼，连一句话都未留下，便因耗尽魂力，消逝在女儿魂萦的怀里。

汝珍法力低微，早就不顾魂婆劝阻，以身祭了黄玉灯笼，才使得这盏法器被魂婆轻松驾驭。

如今魂婆也离她而去，魂萦双眼通红，喉中几回翻滚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，落在近前已乌黑一块的灯芯上。

不远处，因黄玉灯笼破碎，黑光幻境也渐渐消失，那些受到影响的天兵天将慢慢回过神来，操着各式兵器向着前方杀去。

魂萦拿一对儿通红的眼瞪着对面蜂拥而来的天兵天将，嘴里冷笑一声，跪在地上捡起灯芯并几块灯笼碎片，一股脑吞了下去。

说时迟那时快，一旁的万青想要阻止已是不能，眼睁睁看着魂萦身上燃起黑火，火焰炽烈直冲云头，黑光遮天蔽日晕散开来，竟比先前更胜三分。

万青透过黑火，看到最中央处，一个纤弱女子抱膝而坐，眉眼虽看不分明，他却知道，那就是魂萦，不过已化作了另一个模样的黄玉灯笼，想必是魂婆自知结局如此，将此法告知女儿，只是……也太过惨烈了些。

魂萦所化的黄玉灯笼比起之前有过之无不及，再不能有天兵天将越过那条界线。

一道柔美的女声从万青嘴里响起：“咱们要不去前头帮帮龙骨？”听上去正是赤狐千翠的声音。

言罢嘴一张一合，又换作男声：“你说怎样就是怎样，我这就过去，你灵魂不稳，莫要强出头，我能应付。”

女声轻笑道：“如今我俩一体，世间怕也找不出咱们这样披毛带刺的妖怪了，可要好好活着，若是没了，岂不可惜？”

万青自来宠溺她，闻言也跟着笑道：“纵是死了也没甚可怕，只要能与你一起，是生是死我都是快活的。”

二妖谈笑着穿过黑光，飞身跃到了龙骨身边，与龙辛、贪吃蛟站在一起。

自千翠死后，大家皆是头一回见到万青，见他如此模样，眼中也是讶然。

万青抖抖身子洒出万千尖刺，才对他们说道：“我的事稍后再说，龙骨，若今日我俩身死，还请你为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。”

说罢狐尾轻摆，竟生生抗住了巨灵神的大斧，又趁机射出尖芒刺瞎了那对神眼，干脆利落地废了一员天将。

见他使出手段奋力杀敌，龙骨等也不再啰嗦，将法力运转极致，为身后小妖挡住潮水大军。

一边黑气翻涌，一边金光闪动，两方各展其能，尽顾不得生死与存亡。

云头上西王母脸沉似水，凤凰也紧皱眉头，担忧道：“如此下去，龙骨如何耗得过这千千万万的天兵天将？况且我所料不差的话，天帝怕是还有其他后手……”说着看了晏玖一眼，眼中忧色更重。

晏玖神色却平静得骇人，眼睛直盯着金光之后，一处雾蒙蒙的所在。

“晏玖，不可乱来。”西王母看出她心中所想，对她说道，“愿生木许愿之日，便是身死之时，你难道忘了？”

凤凰接道：“就算你不顾自己，待你身死魂消，龙骨和龙煦该当如何怕是也要随你而去了。”

此话一出，晏玖登时落下泪来，扭过头再不看下面，伸胳膊将折扇抱在怀里，悲声哭了起来。

晏玖呜呜咽咽哭了几声，泪水滴到折扇上洇湿一大片，看形状好似个咧嘴而笑的顽童。

除却这些个法力低弱的天兵，战场上最让龙骨头疼的，却是许多以凡人之身为躯壳的神将。

这些凡体乃是天帝精挑细选而来，无一不是身负大德之人，杀上一个说不得便要背上无穷的罪孽。

龙骨怕的不是这个，而是杀人之后的愧疚之心。

杀一人而救百人，说得容易，能做到的却实在不多，何况这一人从未作孽？

天帝最狠的，却是另一招。

他并未抹杀这些凡人的神智，每当龙骨狠心一击，这些神将立刻将神识藏起，反把凡人神智推到前面。

如此一来，龙骨无法面对那一张张惶恐疑惑的脸，只能处处受制，不多时身上已添了七八处刀伤，他却被疼痛激起昔年悍勇，口中呼喝连连，即便是不识他来历的天兵也不由得被他此番举动撼动战意，奔走间不似先前勇猛。

龙骨这边险象环生，晏玖在天上也生了变故。

晏玖在天上听得龙骨声音，眼泪流得愈凶。

她此刻对自己是又恨又怨，想要飞身下去与夫君一起，却也知道战场凶险，而她如今与凡人无异，绝不可拖累与他，又怕龙骨身遭不测，只好将一双泪眼投回地面。

她心中挣扎痛苦，手里不由得将折扇搓揉弯折，不一会儿竟将那柄纸扇揉弄得破开了一个角，露出个黑漆漆的缝隙，一只煞白的眼珠直直盯着外面。

晏玖对此一无所知，一旁的西王母却耸耸鼻子，目光从战场收回来，往晏玖身上一瞧，脸色大变：“不好！”

凤凰闻言也转回头，就见不知何时起，晏玖手中折扇的一角丝丝缕缕地冒出森冷血色，有如活物一般，顺着扇角蜿蜒而下，所过之处一层薄冰，晏玖的绿衫也被冻住了一片。

“扇子里可是藏了什么怪物？”凤凰轻轻弹指，一串儿火苗飘飘荡荡到了晏玖身边，离着她转了一圈，那薄冰却依然如故，未能融化分毫。

“咦？”凤凰起身欲要过去查看，却被西王母拉住，目光怪异，嘴里小声说道：“灵宝天尊先前说的话，怕是要应验了。”

凤凰一愣，看着仍将全部心思放在地面上的晏玖道：“你是说……那晏玖今日岂不是要，要死了？”

“如今看来，我却不知这所谓的‘天命’，究竟是天意使然，还是灵宝那几个老东……”她差点失言，偷眼往四下里看了看才道：“老天尊们使的坏主意。”

凤凰心软，扯住西王母袍袖着急：“这丫头受的苦够多了，好不容易有三两天快活日子，难道这就到头了么？你可有什么法子转圜一番？”

西王母垂首，冲她递个眼神，手装作不经意间在乐微头上一拂，嘴里却道：“胡说些什么？天尊自有他的道理，我们切不能自作聪明，扰乱了三界秩序。”

话刚说完，乐微睁开了眼睛。

她一时间记不起先前之事，脑袋一歪看到晏玖与她手中折扇，“哎呀”跳了起来，也不及与西王母和凤凰打招呼，分身扑到晏玖身上，想要抢过那柄怪异的折扇。

不想晏玖被她吓了一跳，手中牢牢捉紧折扇，两方用力之下，竟将折扇彻底撕开了……

西王母惊得张大了嘴巴，她费力将乐微治愈唤醒，却不是要她来撕扇子的啊！

原本的涓涓细流霎时化作滔天巨浪，巨口一般将晏玖吞了进去，近在咫尺的乐微二话不说探手去拉，血雾里却传出“咯咯”的笑声，分出一缕触手去拉她。

凤凰抬手扔了个火球，血雾似是顾忌凤凰之火，急急将触手收回，往下飘去了。

那古怪血雾飘得远了，乐微犹伸着胳膊立在那里。

凤凰上前拍拍她，乐微才扭过头，满脸不可置信之色：“我，我方才在那团雾里，看着个人……好像是，是煦儿？”

凤凰不看她，西王母叹了口气，“不管是不是天命，都是你我扭转不了的了。”

乐微执拗，拉着西王母袖子追问，眼睛紧紧盯着那团血雾：“煦儿身上邪气不是消了么？那这东西又是什么？”

“消了？寻常手段如何能消得了这等邪物，不过是被压制住罢了。唉，这孩子活得辛苦，日日夜夜抵抗邪念，你们就未曾留意么？”

乐微一听，眼睛红了，“之前请了高僧帮忙，大家只以为煦儿身子里的邪念让那人给镇住了。况且这孩子平日活泼可爱，心地纯良得像是修佛参道的，要依您所说，我们都被他骗了？煦儿，可怜的煦儿……”

西王母却摇摇头，低声道：“祸兮福所倚，福兮祸所伏，你又知道他受这遭罪，是福还是祸了？”

乐微没听见，想起血雾里的晏玖，始终放心不下这对母子，抬脚便要追，一道湿漉漉的清风擦身而过，先她一步追了过去。

“是雨神，你就全了他这份心吧。”凤凰抓住乐微，看着远去的丛丛水汽，又想起那个风姿绰约的黎山山主，不由得又叹了口气。

晏玖被困在血雾之中，看不到外面景象。她以为又是天帝诡计，不慌不惧，冷眼看着前方。

“娘亲，爹爹要死了……”

一道阴阳怪气的的声音从对面传来，紧跟着红彤彤的雾气散开，走出个身高不足四尺的人影，外头还裹了件红得发黑的斗篷。

这人走到跟前摘下帽来，露出一张白嫩的脸，额间一只姑获展翅欲飞，活灵活现。

“煦儿？”晏玖张开手去抱他，龙煦却闪身避开，又猛地将头伸到她跟前，幽幽问道：“娘啊，爹爹要死了，咱们去救他吧？”

“煦儿，你怎么了？”晏玖这才看清他额上鸟纹，再观他神色怪异，立时明白过来，“无尘大师的圣魂也压制不住你了？”

龙煦缓缓直起身道：“那个光头小和尚的确有几分本事，与我相比却是差得远了。起先的时候尚能助我压制一二，只是魂力太弱，经不住日夜蚀磨，昏睡时间越来越久了。”

晏玖忧心更重，龙煦却侧耳听了听：“来人了。”话音未落，几点雨水落在了他俩头上。

晏玖极目看去，就见雨神披头散发，脚下踏着汩汩水汽到了面前，脸色焦急，待看到她安然无恙，才松了口气，落在晏玖身前，将她护在身后，一脸戒备地看着龙煦。

“你来做什么？绑了我去胁迫龙骨投降么？”晏玖撇过脸，冷声冷语。

“龙煦被邪念控制，我怕他伤着你，就跟过来看看……”雨神小声解释，察觉到晏玖不耐，语气愈加嗫嚅：“我知道他是你儿子，可是……”

“可是什么？煦儿是我亲子，纵然是要我这亲娘的命，我也不会对他不管不顾，更不会弃他自己一个人。”晏玖言语带刺，扎得雨神说不出话来。

龙煦站在一旁笑而不语，看热闹一般。

雨神不说话，晏玖在他背后，鼻子嗅得他身上清凉的水汽，想起黎山上空萦绕不息的小雨，语气软了一些：“天帝也派了你来杀我和龙骨？”

雨神摇头：“我许久不曾回天庭了，况且我不过司职人间降水布雨，比不得那些武将的。”

晏玖不再说话，绕过他想要去到龙煦身边，却被雨神拽住衣角。

晏玖皱了眉头抬眼看他，雨神呆呆看了她一会儿，突然冲她笑了笑，带三分愧疚，七分的……晏玖眼圈一红，想起自己苦命的娘亲，即便是被心爱之人误解厌恨，娘对着她也从不悲声伤情。

那些年，娘也是这么冲她笑的。

一时之间，晏玖心中五味杂陈，觉得对他的怨恨不知何时，渐渐消了。

雨神拉着她走到龙煦面前，面无表情地端详自己的外孙。龙煦也不叫人，笑吟吟地与他对视。

良久，雨神一字一句道：“我向来不重视什么情谊，终之一生不过黎姬与晏玖两个家人。我当年性子急，又多疑，害了她们母子，让晏玖前半生苦多乐少，于我来说，实在是罪孽深重，时时刻刻不在想着怎么补偿她。”他温柔看向晏玖，在她眼前一抹，晏玖便不动了。

雨神轻轻牵起她的手，又去牵龙煦的。

龙煦身子动了动想要避开，可看了看他娘亲，犹豫着问雨神：“这样对我娘，真的好么？我可以替她……”

雨神传声与他：“条条皆是死路，要救她，只能如此。”

龙煦不再动了，任由他将自己的手与娘亲的叠在一起，闭上眼睛，任由雨神操控着，将他体内的灵力与血雾喷发出来。

雨神与晏玖身上现出两个漩涡，灵力涌进晏玖体内，晏玖双腿变作树根，呼吸一般吸收着灵力。

血雾则盘踞在半空，化作巨形姑获，拼力扑扇翅膀，发出无声嘶鸣，不肯进到雨神体内。

雨神冷哼一声，张嘴吐出一道金色水箭，将巨鸟打散复为血雾，被他吸进了体内。外面血雾越来越淡，雨神脸色却转至灰白，七窍流出鲜血，滴落地上，渗进土里，散作灵力给了晏玖。

他说的没错，雨神所能不过行云布雨，这邪气连龙骨都奈何不得，何况是他呢？

不知过了多久，晏玖眼珠转了转，一行清泪流了下来。

她虽被雨神所制行动不得，可五感未失，眼睁睁看着雨神将龙煦体内两股力量引出，看着他将灵力送到她的体内，看着他将邪气禁锢到自己身上，看着他血流如注，看着他慢慢散作点点荧光，消失于天地间……

“娘亲，外公让我把这个给你。”晏玖正哭着，龙煦把一样东西放到她的手心。

晏玖摊开手，一颗琉璃珠静静躺在手心。

珠子外面隐约可见一幅图画，画的一角有一方印记，写着“黎山山主”四个古字。

虽说画面被磨损去不少，可她一眼就认出，那正是自己幼时生活的黎山，而这颗珠子，想是母亲送予父亲的心爱之物。

她再也忍不住，将龙煦抱在怀里，失声痛哭。龙煦心疼母亲心忧父亲，只能小手放在母亲后背轻拍，目光又转向地上。

战场上，龙骨并不知妻子境况，被越来越多的天兵天将围在一角，身上衣衫被刀剑破成布条挂在身上，十分狼狈。

秽无看他险象环生，再忍不住，问那几个大妖：“你们如何才能出手？”

狗妖奸猾狡诈，余下几位大妖唯他马首是瞻，听得秽无问话，皆看向狗妖。

狗妖装模作样捋一捋胡须，笑颜道：“怎么也得让我们见一见主人当年的风采，我等才能相信他。”

秽无垂头略一思索道：“好！”说完看向站在狗妖身边一直未曾开口的一位大妖：“金翎，这些都是主人的小友，有劳你为我护着。”

金翎默不作声上前一步，挥手射出四根金色羽毛，插在地上，化作四面金墙，将几个小妖围在里面。

秽无冲金翎抱拳致谢，活动活动腿脚，拔地而起。

龙骨正与天将酣战之时，忽见得秽无来到身边，身子旋转好似陀螺，将众多天兵天将连同自己都刮得左摇右摆，漫天沙石乱飞，看不清四周景象。

龙骨不知何故，只听见似有若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：“主人，秽无多谢主人赐命之恩，今日，也是时候将它还给主人了……”

这是何意？龙骨心中疑惑，又觉得左肋下被重物撞了一下，他忙伸手去探，那物却透过衣衫，融进他的体内。

顿时，万千景象纷至沓来。

天地初生，祖龙降诞。

护佑三界，竭能尽智。

时显大劫，六道或灭。

三光隐形，四海枯涸。

气分十方，化育群生。

天地有仁，复为龙主。

因象无常，祸难紧随。

众生于此，吾之奈何？

众生于此，吾之奈何！

龙骨闭上眼，这是曾经的自己，从生到灭，辉煌壮烈！

秽无原本是一抔尘土，与其说是尘土精灵，倒不如说是自己遗失在外的最后一块骨头。

时至今日，才算完整！

龙骨抬手将龙脊刃招到手中，伸出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，不论是神是妖，就听见轰隆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。

地上众妖被一阵清风托着升到空中，落在西王母身边，尚未站稳脚，就见远处一道道黑线汹涌而来，不多时到了跟前，竟是重重高山偕着滚滚巨浪碾压而来。

躲闪不及的天兵被巨石将肉身碾得粉碎，又被水流冲散，只留得神魂狼狈逃窜；机灵一些的飞身躲到半空，又被不知从哪里刮来的飓风缠住撕扯绞杀，落得和下面一样的下场。

原本厮杀惨烈的战场，很快便只剩下龙骨，与对面呆若木鸡的天帝。

龙骨一步迈到他面前，站在他上空俯首看他：“不明白？不知者不怪，再说，你还小。”

他抬手一招，“西王母，劳烦你来给他讲讲三界的历史，这位天帝当得实在是糊涂。”

西王母下得云来，几句话道尽，龙骨前世为祖龙时适逢天地大劫，为救众生，他将一身灵气散布四海十方，才免去那场灾难。

讲到此处，西王母叹了口气，对天帝说道：“他用性命换来的安泰祥和，还是毁在了你的手里……”

只这一句，天帝好似被抽了骨头，软软倒在地上，喃喃道：“我毁了三界？”

西王母点点头：“且不说你意图借魔族之力灭杀龙君，只一条，你造出孽神那等怪物，任由他们为祸三界。

人间山河破碎，满目疮痍，地府被搅闹得不得安生，就连你自己待的天庭，你自己去看看，可还有半分仙界的样子？那班忠心正直的老仙家，哪个还愿意同你多说半句话？”

天帝眼中光彩淡了，嘴嗫嚅着，不知在说些什么。

龙骨懒得与他说话，可放心不下铎木，只得问他：“圣明，铎木呢？”

“铎木？”天帝略一回想，答道：“哦，那个狮妖知道我骗了他，恼羞成怒要杀我，被天将们当场击杀了。”

“你杀了铎木？”龙骨语气森寒，一把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，咬牙道：“你竟然杀了他？”

天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，点了点头。

龙骨不再废话，一个巴掌抬起来，却被西王母拦住，劝他道：“你再稍候片刻，天帝他还不能死……”

龙骨胳膊被西王母抓住，龙脊刃受他指使，雷击电光一般射向天帝。

西王母惊呼道：“不可，这是灵宝天尊的法旨！”

龙脊刃顿时停在半空，龙骨笑容里尽是嘲弄：莫说是灵宝的法旨，便是三个老头儿齐齐站在面前，也休想阻止他杀了这祸害！

可就是这一缓的功夫，就见一片碧绿的叶子从面前飘过，悠悠荡荡落在天帝头上。叶子绿得近乎透明，叶脉交错间隐隐形成几个字，他只来得及看清“愿生木”“死”“圣明”几个字，就已变了脸色，张着嘴却说不出话。

龙骨猛地转身，就见龙煦扶着晏玖走了过来，晏玖看着自己，目光中满是留恋不舍。

“夫君，我娘被他害死，就在方才，我爹也为了救我和煦儿，去了……父母之仇，我不能不报，以后，你好好照顾煦儿……”

龙骨飞身将晏玖搂在怀里，泪如雨下。

他压住满腔的疯狂，嘶声对晏玖说：“灵宝天尊又算什么？纵是杀了他，这漫天的神佛也奈何不了我啊！你这个傻丫头，你怎么不与我说，怎么，怎么就……”

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灵力往晏玖体内送，妄图留住她的性命。

“愿生木许愿之日，便是身死之时。夫君，你不要再浪费灵力，趁现在，让我再多看你和煦儿几眼。”晏玖哽咽着，一手拉住龙骨，一手拉住龙煦。

值此悲情伤痛的时刻，天帝却开了口：“两位哭完了么？”

龙骨两眼通红，又听见龙煦脆生生说道：“娘身子好好的，爹你哭什么？”

好好的？龙骨和晏玖呆住，晏玖眨眨眼睛，“这事我没经验，之前娘也未曾与我提过……”

话未说完，龙煦惊叫道：“呀！娘，外公给你的那颗珠子碎了！”

晏玖低头一看，果然见胸口处升起一堆碎屑，一道温柔的女声隐隐传来：“愿生木，黎姬在此许愿，三界生灵与我见证：惟愿来日我儿晏玖心愿得偿，不必受许愿必死的桎梏……”

原来是母亲……晏玖又一次大哭着扑倒在龙骨怀里，龙骨则长舒一口气。

他明白，这定是黎姬临死之时为女儿留的最后一件礼物。

黎姬生性温柔却十分倔强，否则也不会任由雨神误会她千年也不做解释，她这么傲气的人，若不是自知去日无多，绝不会用这许愿之力的。

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，她选择留给了女儿。

哭了一会儿，又被天帝打断：“哭完了吗？”

龙骨看他头顶的绿叶已经全部没入，天帝腰以下已变得枯木一般灰败。

他已命不久矣，纵有再多怨恨也只能算了。

龙骨拉着妻儿让到一边，看着天帝一点点挪着走过来，走到龙煦跟前，摸出瑶光如意塞到他手里：“将它佩在身上，之前你所受的禁术自然解了。”

龙煦不知此物乃天帝信物，大剌剌伸手接过来收在怀里，那如意上传来丝丝凉意，让人十分舒服。

天帝交托完瑶光，好似了了最后一件心事，目光澄澈地看着龙骨，喉头滚动几下，说道：“这回大劫，便由我来补救吧。只是我灵力不抵龙君当年万一，说不得还得劳烦龙君襄助一二，圣明，在这里谢过了。”

他努力弯腰施了一礼，低下了头去。

龙骨坦然受了他这一拜，道：“你去吧。”

天帝摇摇晃晃驾云到了高空，四下里看了看，果然见人间哀鸿遍野，怨气冲天。

他心中愧疚，做了个四方揖，之后用指甲划破四肢，鲜血三分，分别洒向天庭、人间与地狱。

天帝盘膝而坐如老僧入定，催动灵力随着鲜血去修补三界。

未几，天帝身子摇摇欲坠。他咬着牙低呼：“龙君助我！”

龙骨四下里看了看，又从龙煦怀里将那柄瑶光取了出来，往上滴了几滴血，往天上一抛，那碧玉如意霎时碎成齑粉，一阵风儿吹过，齑粉自行分开，往上中下三处去了。

“我已是必死之身，你何必救我？”天帝愣了一愣，冲龙骨说，忽而又声嘶力竭：“我是要你将我分尸解体，挫骨扬灰，好叫我偿还这场罪孽，谁叫你救我了！”

瑶光乃是灵宝天尊之物，又受了龙骨之血，应付眼前这场劫难也是绰绰有余了。只是这样一来，他又该如何？圣明疯了一般团团转，一会儿看看天，一会儿看看地，一会儿跪在地上胡言乱语，一会儿又打着滚儿失声痛哭……

堂堂天帝，最后却落得个这般模样。好在，他已命不久矣，否则让三界众生哪一个看到，都是对他莫大的侮辱。

龙骨不看他，牵着晏玖与龙煦就走，“不必感激我，你死在晏玖手里，才算是死得其所。”

刚走出几步，先前那几只大妖纷纷凑上前来，眼里满是敬畏，狗妖更是“噗通”跪在地上，溢美之词不要脸地往外喷，其余几个也出声附和，唯独叫金翎的晃悠悠坠在后头，偶尔抬头瞥他一眼，目光里隐隐有些悲痛。

待他们表完忠心又要请缨打上天庭，龙骨才拍拍手，身边凭空多出一方灰扑扑的帕子。龙骨一愣，伸手抓住帕子一扯，又带出架叮当作响的骷髅来。

来者何人？骨妖王元是也。他与一众小妖并不知晓这番凶险恶战，正窝在仓库里闷头找顺手的抹布，眨眼功夫被拽到了这里，心里头原是不忿的。

咱大小也算个妖，没个招呼就给揪来……睁大眼看见是龙骨，一口老气憋了回去，哼哼唧唧外带谄媚笑脸，别提多难受了。

龙骨却只当看不见，将王元的抹布随手丢给了狗妖，“日后王元的活计就落你头上了，”又一指骨妖身后那几位，“你们几个也去，日后老老实实在招提寺里干活，若是胆敢跑到外头为非作歹，哼！”

一声冷哼，将那些大妖胸中的算计尽数打作了飞灰，苦着脸跟在狗妖后头，往招提寺领抹布去了。

“那主人，我以后干嘛去？”相依相伴的抹布再次被夺，王元情绪十分低落。

龙骨笑了笑，对金翎说道：“若是想留在我身边，就带着王元去云头和大家汇合吧，不过你若是想走，我也不拦你。”

金翎尚未答复，就见远方飘来几朵白花花、镶着金边儿的云彩，上头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笑吟吟地抚着胡子，大老远就与龙骨打招呼：“龙君终于恢复真身，可喜可贺，可喜可贺啊！”

龙骨歪头看他：“我都死过好几回了，灵宝天尊，就别再打我的主意了吧？”

灵宝天尊笑意不减，目光转向小龙煦：“这便是小公子？生得真是灵动可爱，将来成就必不在龙君之下啊！”

晏玖一把将儿子拉到身后，一脸戒备地瞧着灵宝天尊，像是看诱拐孩子的拐子一般。

灵宝天尊见状，将龙骨拉到一边，叽叽咕咕与他耳语了半天。

晏玖在一旁竖着耳朵，也只听见“铎木”“禧宝”“都随你”几个词，她相信自家夫君，也就不怎么留意了。

龙骨与灵宝天尊讨价还价半天，直到老天尊额头冒了汗，龙骨才满意地一拱手，笑道：“既如此，我与内子商议之后，再回复老天尊，听闻天尊整日忙碌，那龙骨就不送了。”

灵宝天尊笑得不尴不尬，一溜小跑上了云彩，转眼就不见了。

龙骨冲半空招了招手，示意大家一同回招提寺，又牵过晏玖和龙煦，将灵宝天尊的话一一说给他们听。

“什么？灵宝天尊要咱们煦儿做天帝？不去不去！”

“做了天帝能复活禧宝和铎木？先前你不是说就算是复活，禧宝也不是先前的禧宝了么？”

“灵宝天尊有办法？”

“若是煦儿不同意，他们也不强求？”

晏玖蹲下来，把儿子拉到身边，郑重问他道：“煦儿，方才那个白胡子的老爷爷与爹爹商量，说想让你做天帝，你可愿意？天帝是个什么活儿呢？就是，嗯……每天坐在天庭，管着一大帮子神仙，还有人间和地狱也归他管……”

“娘，我愿意。”

“你不愿意的话，没人能强求得了你，娘和爹肯定会护着你……”

见晏玖还在絮叨，龙煦又强调了一遍：“娘，我愿意。”

他怕晏玖没听清，索性又说道：“若我做了天帝，就能让铎木叔叔和他爱的人复活，能保护招提寺的叔叔姐姐们，还能惩恶扬善，我愿意。”

晏玖和龙骨没想到龙煦说出这些，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。

龙煦一手一个拉住父母，接着说道：“待我做了天帝，我想请无尘哥哥陪着我，他心地善良，若是我也生了心魔，他定能察觉。”

龙骨忍不住道：“儿子，这些话，是谁教你的？或是，”他想起与负天分别之时的情景，“或是在折扇中可有发生什么怪事？”想起之前龙煦还是个懵懵懂懂的童儿，怎地变化这么大？

龙煦摇摇头，“并无人教我，是我自己想到的。”他歪着头想了想，“不过在折扇里的时候，我好像听到一个哥哥和我说，他羡慕我有个好爹爹，还说他家就在天庭什么殿的椅子下面，让我有空可以去找他玩。”

龙骨脸色一凝，眼中闪过一丝怒气，他与晏玖对视一眼，点了点头：“好，明日我便随我儿，去天庭走一遭，去会会你这个‘哥哥’。”

晏玖不知发生何事，龙骨传声与她说了，末了还道：“哼，这负天小魔头竟敢打煦儿的主意，若不去敲打敲打，怕是以为咱们一家子是吃素的了？”

晏玖掩口笑道：“可不是吃素的？煦儿和我平日都爱食瓜果，就你这一家之主荤素不忌。”她这一打岔，龙骨胸口的气消了一半，一家人牵着手慢慢走了。

身后的天空，又飘来一片黑云，无声无息地远远坠在他们身后，好似一头虎视眈眈的恶兽。

——《招提志异》完！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