招提志异:终章(上)

龙骨来到天庭,纵然天帝与魔王联手,也不能伤他性命,却不想铎木暗中下毒,龙骨五脏俱损,筋断骨折,眼看就要丧生于魔刀之下。
就在这时,殿中蓦地响起凤鸣之声,滔天烈焰破开殿门,直直冲着魔王而去。
状况突发,巴元一惊之下,魔刀擦着龙骨肩膀滑了下去,他抬手上提,一转刀刃,向外迎向火焰。
火焰被魔刀斩作两半,转而化作两只赤尾大鸟,挥动翅膀张喙探爪,分别向着天帝与魔王扑了过去。
魔王举刀狠劈,大鸟险险避过,仰首清啸一声,再次向他扑来,却又被魔刀挡了回去。大鸟扭身回到半空,急得身上烈火暴涨,扑扇两下翅膀,恶狠狠瞪了魔王一眼,吐出漫天火海向魔王罩了下去,而它则拼尽全力冲向不得动弹的龙骨。
这边魔王应付起大鸟绰绰有余,那边天帝却没这等本事了。
眼见大鸟尖叫着飞向自己,天帝惊骇之下忙抬起手臂来挡,却已来不及,被大鸟在脸上狠狠抓挠了两下,险些坏了一对眼目。
那大鸟见了血愈加凶猛,飞到高处猛地俯冲下来,竟真冲着天帝的双眼去了。天帝无处可躲,赶紧扑倒在地,身子蜷缩如猫犬卧眠,两臂将面目护住,嘴里大声喊道:“先杀龙骨!这是妖党来了!快快杀了龙骨!”
话刚说完,就听见一声哀鸣,殿中再无声息,利爪尖喙也未落在身上。
天帝一点点挪开臂膊,正好见着一物从空中缓缓落下,被他伸手接在手里,正是一支带了血的赤羽,长有尺余,细弱的绒毛被魔气腐蚀,如同被炙烤过一般发黑。他沉着脸再看魔王身边,果然没了龙骨的踪影。
“乐微……”天帝披头散发,浑身狼狈,训斥魔王道:“大好的机会被你白白误失,真是蠢得要命!你若还想要人间疆域,便速速去追,将龙骨的脑袋提来……”
话未说完,巴元猛地一伸手,魔刀倏地递了过来,横在天帝眼下,离脖颈仅有指间之距,魔气缭缭绕绕,刀锋上一抹殷红甚是刺眼。
天帝余下的话咽了下去。
“方才那只大鸟为龙骨挡了一刀,不死也得重伤,跑不了了。”说罢将魔刀一点点收回,抗在肩上往外走,一边语气淡淡道:“忘了与你说了,与其在我这里聒噪,不如想想你自己日后何去何从。心魔虽说名里带了个‘魔’字,实是邪物孽胎,你若被它操控,这三界可就热闹了。”
天帝木愣愣看着他走出去,无力地挥挥手,面前出现一面光镜。
他一把撕开衣领,就见镜中人胸膛上蛛网一般满布黑线,在靠近心口处交织缠绕成一团,隐隐绰绰生出独角与头脸,面目邪恶可憎,比起地上那些魔物来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那黑影双目未睁,化出的细线如蛇,细若米粒的獠牙大口吞食着荧光也似的仙气,蜿蜒着往他心口而去。
早上整理衣冠的时候,尚不过是腹下一团灰黑的线……
“你会毁了三界么?”天帝呓语一般看着镜子,伸出食指,缓缓靠近那魔,手伸到半路,却顿在那里,半晌,收了回来,脸上神色几番变换,无人看得出他在想些什么。
待龙骨缓过来,已身在一处旧宅之中,楼阁曲径,花树石凳,看布置有几分眼熟,他定定神,眉头皱了起来。
这里是,赤尾镖局?乐微怎么把自己带到这里来了?
他记得是乐微救了自己,可魔刀砍下来时,他也跟着晕了过去,不知道如何到了这里,难道先前乐微担忧招提寺众妖安危,将大家带到此处避难?
可如今天帝与魔王联手,说是三界大劫也不为过了,所谓“覆巢之下安有完卵”,这赤尾镖局再隐秘难寻,也是在三界之中,如何能够避得过?
况且,他也不能躲。
龙骨喊了几声,也不见人应。他调动法力飞到半空,想要看大家聚在何处,可甫一抬手,突然僵住,脸色大变。
金翅血毒,何时解了?
龙骨都不必自查便能察觉得出,体内金翅血毒消失不见,连因毒血而腐坏的脏腑都完好如初。
不对!龙族不论神妖,法力高低,中了金翅血毒也是无解,即便是他,也想不出自救的法子,可如今这毒,莫名消失了?
龙骨眉头皱得越来越紧,目光缓缓落在身边一众景物上。
门外是贩夫走卒的叫卖声,院内靠墙是一株繁荣茂盛的桃树,粉团也似的花朵簇簇拥拥,引来蜂蝶飞舞嬉戏。树下放了一条红艳艳的毯子,颜色鲜亮得似要滴出来。
果然是在幻境之中。
龙骨记得清楚,这条红毯是赤狐千翠用自己的狐狸毛织成的。
当年初收千翠,龙骨与晏玖、龙辛曾开玩笑说,要拿她的狐狸皮做毯子,这傻狐狸为了自保,竟想方设法取了自身最柔软的绒毛,巴巴织成了毯子来献给晏玖。
晏玖见着此物,哭笑不得,断然不收,后来还是千翠自己收了起来,等着哪天招提寺里哪位大妖找她讨要毛皮的时候,说不定还能用这毯子救自己一命。
招提寺里自然没有这等厚脸皮找人讨要毛皮的大妖,可着实有一位厚脸皮的神仙,就是乐微了。
后来她无意间见千翠拿毯子出来晾晒,真就厚着脸皮讨要了去,欢欢喜喜地在上头施了法术。
自那以后,寺中群妖便见着一条红毯日日夜夜地悬在后院大树下,乐微闲来便飞身上去打滚儿嬉乐。
上有树荫清凉,下有红毯柔软,大家不得不夸乐微是个会享受的,乐微听了更是将红毯爱到了心窝子里,便是千翠这个原主人也不敢碰上一碰的。
后来龙煦出生之前,老婆子们无意间说起,新生的婴儿皮肤最是娇嫩,要找最最柔软的布料裹身子才舒适。这话被乐微听了去,二话不说便将红毯剪成四片,净水洗,太阳晒,又寻了驱虫的药草细细熏了,才送去晏玖处,做了龙煦的铺盖。
眼前这片红毯完完整整,颜色鲜亮,还是乐微初初得到时的样子,可见她对这红毯是上了心了。
龙骨点点头,明白眼下幻境乃是乐微所为,只是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。不过也管不了那许多,眼下外面情况危急,耽搁不得。
他四下里看了看,走到桃树边,轻轻摘下一颗小小的花苞托在掌心,一口气吹了过去,花苞缓缓打开,不见花蕊,只有一团灰蒙蒙的气,变幻来去。
龙骨冲着花苞开口道:“乐微,乐微,放我出去,圣明与巴元勾结在一起,此事事关重大,我要去知会大家。”
无人应答。
龙骨想了想,又道:“先前听你说煦儿被掳走,我气急之下对你说了些混账话,实是不该,待此间事了我定好好给你赔不是,你大人不记小人过,先放我出去如何?”
还是无人应。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大风,将桃树上的万朵粉红都吹落下来,扑扑簌簌落了龙骨一身。
龙骨只当乐微还在生气,刚要开口再求饶,就听见一声闷哼传了过来,眼前的万千景象恍惚了几下,便如冬雪遇烈阳一般消融。
天光刺目,龙骨不觉抬手遮了下眼睛,耳边又闻得阵阵悲鸣,低头一看,脚边卧了只硕大的鸟儿,人首凤身,身上七八道刀伤,处处见骨,疼得它抖成一团。
伤口上黑白二气互相吞噬冲杀,是仙灵之气在为主人抵挡魔气的腐蚀,只是收效甚微,伤口仍在不断扩大,涌出的鲜血混着断折的残羽落向地面,好似在人间下了一场血雨。
“乐微!”龙骨无暇管对面的魔王巴元,急忙蹲下伸出手,想要查看她的伤势。
乐微疼得龇牙咧嘴,眼泪哗哗往下落,嘴里呜呜咽咽地骂着对面的巴元,却在龙骨伸手的时候,摇摇头撇掉泪珠儿,勉力冲他笑笑,道:“龙骨,我不行啦……”
龙骨只当听不见,眼圈却红了。
乐微身下的鲜血渐渐失了颜色,小脸隐隐透出金赤之色。
中了金翅血毒的人,死后通体赤金,便是求恳佛祖大显神通,也救不得活。
他还在想自己身上的金翅血毒怎么转眼之间就被解了,原来是被乐微渡到了自己身上,再加上这些伤……
龙骨摇头,喃喃自语道:“乐微啊乐微,你,你……”
乐微也摇摇头,不小心牵扯到伤口,想要再骂天杀的巴元几句,却舍不得力气,只狠狠剜了他一眼,才转过头来对龙骨说道:“我看丢了煦儿,若是不能把你囫囵个儿带回去,晏玖那死丫头,怕是,怕是要和我割袍断义了,嘿,嘿嘿……”
乐微咧着嘴笑了两声,想起怿帝,眼泪又掉了下来,委委屈屈地小声道:“死不死的我倒不怕,这些年吃也吃了,玩也玩了,纵是西王母和凤凰两位师父也活得不如我潇洒,我知足得很呢!只是,只是要对不住他了……”
“果然是女心外向,得了如意郎,便连生身亲娘都给忘了?你何止对不住那个小皇帝,更对不住你凤娘娘千万年的疼爱教诲。”
一道威严女声从远处传来,乐微一愣,抬眼看见一只彩凤翩翩而来,眨眼到了跟前,凤身上落下个白衣妇人,鬓发散乱,用不知哪里折的木枝随意挽了,赤脚立在那里瞪她。
这还是自己那个不苟言笑、严厉端肃的西王母师父吗?今日这副模样,成何体统?
不过乐微转瞬便明白过来,想必是西王母知道自己有难便飞奔而来,连往日里最看重的“体统”也顾不得了。
她心中一暖,努力冲西王母笑了笑,又疼得掉下两颗金豆子来。
彩凤也化作个温柔美貌的妇人,一矮身子将她抱在怀里,心疼得话都说不出来。看她疼得直哆嗦,索性在她前额一抹,乐微便昏昏睡了过去。
龙骨后退两步,看在乐微面上,微微躬身算是行礼。
西王母恨他累乐微受伤,扭头大剌剌受了这礼,凤凰却抱起乐微闪身避过,脸上也没有好颜色。
不过她生性温婉,知道龙骨与乐微关系匪浅,又见他一脸关切不似作伪,才出言说道:“金翅血毒于你龙族而言是绝命之物,对乐微来说倒有活命的机会,再不济还有浴火重生之术,什么毒都得解了,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毒药可解,流的血可回不来了。若我与妹妹再晚到片刻,扔火里烧半年也顶多得盆儿骨灰!”西王母说话向来难听,此番还是留着说的,饶是如此,眼刀子也是不要钱似的往龙骨身上砸,砸得龙骨只能陪着脸苦笑。
乐微性命无虞,龙骨心头巨石落地,一时竟忘了旁边还立了个魔王巴元。
要说这巴元也是好脾气,直等到西王母住了口,才举着大刀插话道:“龙骨,今日我……”
“就是你砍伤乐微的?”魔王大刀一举起来,森森黑气便落到了西王母眼中。西王母双眼眯了起来,杀气嗖嗖往外冒,顶得她披散在身后的头发都竖了起来,看上去比护崽的母狮子还要恶上三分。
巴元成为魔王不过区区千几年,并不知晓她的过去,只知是玉山之主,同天帝同尊,以为左右不过是个养花种草的雍容女仙罢了,也不放在眼中,当下点了点头道:“这女娃娃挡了我的路,我原是要杀……”
话没说完,西王母微转了身子,一双虎目逼视着他,从鼻子里喷出个字儿:“哼!”
巴元不知何意,眼睁睁看着对面白云如飞絮飘散,手中魔刀也碎成一片片,白云黑刃交相撞击,竟化作翩翩蝴蝶,悠悠哉哉往远处飞去了。
他木愣愣看着蝴蝶飞远,又转过头来看西王母。
西王母却懒得再看他,只嫌恶地摆了摆手:“从哪里来,回哪里去,你不是客,便不送了。”
巴元神志恍惚,浑然忘了要杀龙骨,忘了自己与天帝的盟约,呆呆转过身,抬手凭空画出一道门来,门里漆黑一片,隐隐传来野兽嘶吼之声。
龙骨突然想到一件事,张口刚想叫住他,却被西王母拦住,冲他轻轻摇了摇头。
西王母都知道?
龙骨心头疑惑,正思索间,魔王那边变故突生,先是一声低吼传来,龙骨转过身,看见一个柔弱少年快速从魔王身边退开,手中匕首上萦绕着重重血线,将魔王与少年连在一起。
魔王单手按在小腹,盯着少年看了半晌,问道:“身上既有人味儿又有魔气,你是谁?”
“我是谁?哈哈,你不认得我?”少年神色十分怪异,似兴奋又似不甘,眼底的恨意分明要溢出来,偏偏眼神里又在期盼,仿佛是在渴望得到父亲慈爱与赞赏的孩子。
“你还是来了。”龙骨看了少年一眼。
少年收了所有神色,转向龙骨时依旧是翩翩有礼少年郎:“龙君无恙,真是好极。”
龙骨摇摇头,斟词酌句,对巴元道:“你可曾有过人间女子为妻?”
“噗嗤,妻?妻?哈哈哈……”少年似听到什么笑话,笑得肩头抖成一团,笑罢,装模作样抚着胸口,给自己顺了顺气,才道:“他哪里有什么妻,偌大的魔界,千万的女人,你问他可曾记住哪个了?不过是一群造魔的工具罢了。”
说着声音低了下来,透出几分竭力隐藏的落寞:“可即便是工具,也是分三六九等的,生我的那张肚皮,不过是他手底下献上的吃食,为求活命,真是什么恶心事都能受住……”
他扬起脸来看着面无表情的巴元,猛地一口唾沫砸了过去,嫌恶道:“你和她,真是登对。”
“你是人,也是魔……是真的,竟是真的……”巴元浑不在意,嘴里喃喃自语,脸上神色不停变幻,眼前是上一任魔王临终时的话:
“生是魔种,长在魔界,你这脾气秉性却与我族人皆不相同。听闻西方佛陀一心向善无有恶念,与我族完全相反;而天地之间又生有一族,寿命不过几十年,却善恶好坏都占遍。你啊,倒像他们那一族的,真是玄妙。
不过依我看来,天仙佛陀,无欲无求,枯燥不说,太也散漫,若没有几个身具大神通者,地盘早就被别家占了;魔族集恶欲于一身,成日只知杀伐,即使无有敌人,怕也有命途终结的那一天……我力排众议,放弃众多野心勃勃的好儿郎而选择你,我希望,你莫要辜负本王的一番苦心……”
你的一番苦心,我早已明了。如今他便站在我的面前,既有人的智慧隐忍,又有我魔族的残忍狠戾,魔族交给他,父王,你尽可放心了,而我,也可以歇息了……
随着时间流逝,他身周魔气愈显淡薄,相反,那少年一袭白衫渐渐攀上黑色的纹路,活了一般游走壮大,一副甲胄缓缓成型。
不过盏茶的功夫,巴元身上的魔气散尽,身形也起了变化,除了头顶的黑角,竟与凡人差不了多少,尤其一张白得惊人的脸,与少年有七八分的相似。
少年看着巴元,嘴慢慢张开,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,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。
巴元也看着他,眼里似有千言万语,最后却只冲他笑着点点头,连身子也化作一缕黑雾,顺着血线进入到那副甲胄之中。
邪恶可怖的面具缓缓成型,将少年清秀的脸藏在了后头。
魔王巴元就此消逝,却不知这少年会作何抉择。
西王母与凤凰对视一眼,开口问道:“你若是要留在人间,头上那怪东西我倒是可以为你去掉。”
少年听若未闻,静静地立在那里,许久,面具后传来低沉的男声:“不必了。”又微微侧转脑袋,冲着龙骨方向告辞道:“我要回魔界了,龙君,今日之事变故颇多,你尚欠我一个人情,来日负天自当讨还,你可莫要忘了……”说话间猛地抬手,弹指身一挥,一道黑烟倏地钻进龙骨怀中。
恍惚间,龙骨觉得方才分明就是巴元在说话,正在疑惑中,不防他有此一招,急急后退,却未躲过。
虽说怀中折扇安然无恙,可这小魔王心机深沉,实不知搞出什么花样。可不等问明,负天身后出现一道黑门,他冲龙骨笑得意味深长,倒身进到门里,没了踪影。
魔族之难算是解了,天帝的事却还未完。
龙骨冲西王母深深一揖,道:“在下与天帝之间免不了又要一战,还请西王母将乐微带回玉山。”
西王母斜眼瞧了他一眼,哼了一声,未有答话。
揽着乐微的凤凰替她说道:“灵宝天尊当年选他做天帝,自然有其用意,这许多年来他虽未有太大的建树,却也是恪尽职守,将三界整治得秩序井然,纵是几位天尊,对他也是赞誉有加的。”
“那又如何?”龙骨面容冷峻,“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,想必二位也该有所耳闻了。如今人间山崩海啸,妖邪作孽,一片惨状,天庭和地狱也现了异象,若再任由他胡闹下去,又要再现一回灭世之相么?”
凤凰摇摇头,“灵宝天尊先时找过西王母,有件往事要与天帝知晓。稍后我俩会随你去见天帝,但愿能助他悬崖勒马,救他,亦是救这三界众生了。”
西王母往下头看了一眼,眉头微蹙,小声自语道:“怕是晚了……”
龙骨却不信几句话便能劝动天帝,刚想再说几句,西王母袍袖一挥,将乐微扯到怀里,不露声色地查看了下她的状况,才飞身往下坠去:“你再啰嗦,手底下的小妖怪就被天兵天将灭净了!”
龙骨心下一惊,再不管其他,急急追着西王母往下去了。
凤凰起了身,恭敬往身后施了一礼,看那处云层缓缓散开,才化作凤凰之形,展翅盘旋一圈,探首往凡间寻了一遭,往烟火熏腾之处去了。
编者注:本文为#怪物#主题小说征文作品。欢迎收看《招提志异:终章(下)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