招提志异之十五:帝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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进了腊月,呵气成冰。街上行人渐稀,车马之声却多了起来。贫户寒门大都躲在家中不愿外出,商贾权贵却舍不得年底这几个清净日子,纷纷呼朋唤友来家小聚,好不热闹。

临到年尾,怿帝忙得恨不能再添出两副手脚。御书房内灯火通明,怿帝昼夜不歇,纵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,被风寒击垮了。怿帝一病,得了闲,才想起好久不见乐微了,心中直呼不妙。他拧着眉头想了想,目光在殿中打了个逛,定在枕边,静静思索了片刻,索性便借着身子不舒爽,死皮赖脸着人寻乐微去了。

当是时,乐微正躲在招提寺中为无尘修补魂魄。这事儿说来简单,其实最是马虎不得。寻常人有三魂七魄,但有缺失,不傻也难。无尘虽说是佛陀转世,可他为救人自取佛心血,断了与西方极乐世界的联系,与凡人并无二样。当日他魂飞魄散之时,乐微收拢了魂魄碎片,以聚魂灯滋养修补,本来只是怜悯于他,谁曾想现在晏玖腹中藏了邪念,恰恰需要无尘来搭救,天下事,果然是无巧不成书。

乐微一边胡思乱想,一边看着聚魂灯中渐渐显出了人形,身形颀长五官清俊,身周微微笼着一层佛光,正是无尘无疑了。没想到他佛缘如此深厚,真是天生的和尚命。乐微感叹一番,掩口打个呵欠,伸伸懒腰,刚想趴床上休息片刻,便听见外头小黄门紧着嗓子请她,说是怿帝身患重疾,卧床不起,请她前去。

乐微微微愣神,才想起已经许久不曾与怿帝见面了。她轻哼一声,两步跨出门外,不待小黄门多言,挟风带雷地往皇宫去了。

乐微使了隐身术,御风进了皇宫大殿,直接落在怿帝龙床之上,一双妙目盯着他瞧。

怿帝闭着眼躺在床上,双眉紧锁,口中喃喃自语。乐微弯腰侧耳,想要听清他说什么。身子刚俯下去,怿帝猛地睁开眼,笑意溢出眼角,哑着嗓子道:“你来啦”。

乐微一怔,显出身形:“你瞧得见我?”

怿帝探出手臂将她按在胸前,在她颈间深深吸了口气,声音低的似在耳语:“我日思夜想,就是这个味儿……”

两人有些日子不见,乐微被他突如其来的情话臊得满脸通红,可转念想起近日来受的冷落,又冷了脸,轻使法力,身子如鱼儿一般从怿帝怀里滑出来,立在床前斜着眼儿瞧他,一言不发,活像是庙里冒着仙气偏又冷心冷性儿的泥菩萨。

怿帝自然明白仙姑还在生气,脸上深情不减,撑着身子想要起来,奈何浑身无力,起到一半儿摇晃了两下,一声闷哼,大头朝下便往床下栽去。

乐微吓了一跳,上前一把将他抱住,手指往他腕子上一搭,两道柳眉竖成倒八:“不想活了是不是?这才几天啊,怎么把身子糟蹋成这样了?外头喊声‘驾崩’,你现在转去地底阎罗殿得了!”话音一转,殿中阴风乍起:“哟~想必是陛下近日来忙着绵延国嗣,连身子都不顾了?”

怿帝浑身寒毛林立,任由乐微拽起来扔到床上,半晌才缓过气,低声下气与她道:“乐微,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,纵然朝中多有杂言蜚语,我一律置之不理。我知道,你恼我不能好好陪你,只是我身在此位……”

乐微听得心里发苦,之前一幕幕从眼前闪过,从初时两人争嘴吵闹,到后头的蜜里调油,又到如今三五月不谋一面……这些情景好似都是旁人的嬉笑怒骂,与她无关。想着这些,她突然出言打断怿帝:“凡人阳寿有限,你我之间也不过能聚个三五十载。如今你这身子,再撑十年已是不易,纵是我拿仙丹养着你,也抗不过你这么折腾”。

顿了顿,声音小了一些:“你别和我提来生,纵然下一世再遇着,你,也不是你了……若你舍不得这高位,咱们就此别过吧。”说话间,她眼睛眨了眨,一层又一层的水雾从她双目延至殿中,身形若隐若现,眼看就要不见。

怿帝听她如此说,心中惶然,只觉得这一别怕是再难相见,忙强支起身子扑过去,一把将她手捉住,往怀里一拉。不等乐微说话,他急慌慌开口:“三五十载又如何够?乐微,我今日叫你来,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,只要你愿意,我生生世世都要陪着你的!”

他自觉是真情真意、剖心剜肺的表白,怀中人儿却不为所动。他咳了两声,拉着她坐回床沿,从枕边摸出一个玉雕塞到乐微手里。

乐微冷着一张俏脸不愿去看,双手却不由自主地轻轻一握,立时明白过来,这是怿帝仿着自己还是应王时的模样雕的。她眼风一扫,玉质上佳,似是蕴了一汪水在里头,衬着上头的应王眉目灵动,英武凌人,衣袂都要飞起来似的。她不知帝王何意,凉凉道:“临死之前给我留个念想?大可不必,此后尚有无尽的岁月由着我折腾,天上地下大把的俏郎君等我点头,可没功夫去想你。”话虽这么说,纤指却在玉雕上轻轻摩挲,舍不得放下。

怿帝听她说话难听,苦笑道:“纵是你狠心抛得下我,我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你的。”乐微嘴唇翕动,却没说出反驳的话来。怿帝看她脸色稍稍好看一些,才接下去道:“乐微,我不会去饮那碗孟婆汤的,江山臣民忘了也就忘了,我巴不得卸下重任,早得清静。可是,我怎么能忘了你呢?此后岁月绵长,即便我生生世世富贵显赫,甚或成仙封神不老长生,若是忘了你,那日子也是不快活的。”乐微听他说的深情,唇角轻轻一勾,满面冰霜又化了一些。

她将手中玉雕抛了抛,装作浑不在意道:“那这是什么意思?用这玉雕贿赂我,让我去和鬼王讨个人情,待你百年身死之时不来拘你魂魄?你准备做个孤魂野鬼在我身边游荡?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,只是鬼魂在人间是日日要受阴风荡涤之苦的,且终有一日要回归地府,这是天地规条,我不能更改。”

怿帝笑着摇了摇头,一字一句轻声说道:“乐微,你将我变作妖怪吧!”

乐微身子猛地转了过来,一双大眼瞪着他:“胡说什么!自古至今只听说妖怪千方百计修成人的,哪里听说要由人入妖的?”

怿帝眨巴眨巴眼睛,冲着她手中玉雕努努嘴:“待我死了以后,你将我的魂魄收进这个玉雕里头,那样我就可以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了。”顿了一顿,声音低了几分:“前些年我就遣人寻来修炼的典籍,翻阅了不少。只是后来转念一想,那些东西也是凡人杜撰的,谁知道里面几分真假,倒不如由你教我。不知仙姑意下如何?”说话间,一张笑脸越凑越近,眼看就抵在乐微脸上。

乐微反应不及,被他在额间啄了一下,才恍过神来,看看手中玉雕,似自言自语道:“由人入妖,是一条确确实实的不归路。做鬼尚能有投胎转世重回人间的可能,做了妖,却是生生世世不能成人了的。你做了鬼,顶多是受些阴风之苦,可做妖,是要有天雷灌顶之劫的,你,你怎么熬得过?”说着将玉又要塞回他手里,“我不许。”

怿帝却不肯接,身子往后靠了靠,又咳了几声道:“阴风也好,天雷也罢,我倒不怕,否则当年也不会扯着大旗陪你们逆天了。”

乐微执意将玉雕还给他,仿佛这样便能打消他这个荒谬的念头。

怿帝叹了口气,探身将头埋在乐微颈间,低声道:“我真是老了,都不记得是否与你讲过,乐微,我这一生里,只有与你在一起的日子,是简单纯粹的快乐。帝王家多的是严规铁律,条条例例,苛责人性,真不是人干的活儿。乐微,说做人好的,不过是被些虚名财富迷了眼的傻子罢了,又如何能与我相提并论?你且当是成全我吧?”

乐微闻听此言,沉默了片刻,看着面前疲累倦乏,老态渐显的皇帝,“你想清楚了?”

怿帝点点头。

“那你这份家业如何安置33">怿帝看她一脸的怀疑,失笑道:“新君我都选好了,诏书就在赵林那里,不信你去看看便知。”看乐微撇着嘴不肯相信,怿帝正正脸色说道:“其实我这么做,尚有另一层缘故。”说罢,将自己近日来所思所想一一道来。

自从怿帝率众助阵龙骨,惹天庭震怒之后,人皇、龙君二者算是绑在了一起。天庭与龙骨之间肯定免不了一场大战,到时难免牵连无辜百姓。唯一的办法,就是将怿帝择出来,人间另换新君,焚香祭表,与龙骨诸人划清界限。届时不论胜负如何,这些凡人不会跟着遭殃。而最近怪事频仍,怕是大战已迫在眉睫,哪里还容得他百年之后另立新君?

乐微听他说完,歪头斜眼地瞧着他:“那你准备什么时候‘驾崩’?”

虽说习惯了她向来口无遮拦,可这话说出来还是让怿帝哭笑不得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“就借这场病吧,你帮我使个幻术,骗过朝中重臣即可。余下的事我已交付给赵林,想必他能给我办的妥妥当当。”

乐微指尖在玉雕上轻点两下,那玉雕变作指肚大小,被她丢进百宝囊内。怿帝看的心肝儿颤,在旁小声提醒:“仙姑你可慢着点,万一摔断个手脚,我……”话未说完,眼前一黑昏了过去,隐约听见乐微幽幽道:“不该纵容我的私欲啊……”

再醒来时,怿帝已身在招提寺内。他迷迷糊糊坐起身来,只觉浑身轻松舒爽,飘飘然出门,便看见邱远正手执经卷,摇头晃脑,念念有词。身前小桌上摆着一壶茶,四周摆放着三四茶盏。听见门响,邱远也不抬头,手往前一指:“你先醒醒神儿,待我看完这本再与你细说。”

怿帝也不客气,撩袍坐下,从石凳上捡起本书,学着邱远一边看书,一边品茶。

不知不觉,天色渐暗。邱远放下卷册,舒展了下身子,饮尽杯中香茗,才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怿帝,开门见山道:“乐微说,你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,想做妖怪?”

不待怿帝回答,邱远先敲敲自己脑袋,“你瞧我这记性,忘了和你说,乐微与龙骨还有秽无有事出门,又不好把你干晾着,所以晏玖让你随我学习……”想了想,自己先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:“学习怎么做个妖怪。”说完从书堆里扒拉两下,找出一本丢了过去,说道:“我知道你好不容易抛下国事,恨不得整日黏在乐微身边,只是你现在金龙离身,与寻常生魂无异,不多时就会引来鬼差阴司,少不得又要费些口舌。这本书中讲的尽是些隐藏气息的法门,三天之内,劳你学会如何将气息纳入玉雕之内,日后自然可以跟在乐微身边。至于妖不妖怪的,这有什么打紧。另外,怕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鬼吏敢去找乐微要人。”说着抬头看看时辰,起身就往外走:“我与蓬渊阁掌柜的有约,你慢慢看,我去去就回。”

怿帝接过书,几步追上前:“有什么事需要惊动乐微他们出面?”

邱远却未答他,只抬手咬破食指,挤出一滴血胡乱抹在他前额,又左右四顾,扯过一支草梗在他腕上绕了个圈儿。怿帝原本觉着身子愈显轻灵,双脚几欲离地。就在这时,腕上草梗碧光一闪,又将他拽回地面。

邱远推开门往前走,一边与他解释道:“你现在是生魂,离了招提寺说不定就会泄露行迹。我没别的,就血还有点用,如今就算是赵林站你面前,你不说我不说,他也休想看见你。”

怿帝点点头,伸着手腕子又问:“那这草梗又有何用?”

邱远耐着性子与他讲:“你可别小瞧这株杂草。于外人自然毫无用处,于你却是不同。草木之身纳后土之力,你佩在身上便能如常人一般行走。你如今没了肉身,待会儿出去我还得费心看着你,万一一个溜神儿,你一飞冲天与纸鸢比肩,乐微找我要人,我去哪儿给她找去?”说着声音小了些,悻悻然嘟囔:“就她那脾气,谁敢招惹。”

怿帝也不止一次瞧见过乐微与邱远斗嘴拌舌,此时听他说话,想到乐微得理不饶人的嚣张样子,不由得笑出声,惹得邱远咬牙切齿。

一妖一鬼走在街上,邱远白眼翻的快要瞎掉。那怿帝如今身为生魂,看万事万物都倍感新奇,好似初入凡世的山精野怪,脚底生风地在店铺市坊穿梭。他看的目不暇接,越走越快,邱远只得步步紧跟,眼前全是寺邻冯婆婆照应蹒跚学步小孙子的模样,心惊胆颤唯恐这个帝魂生出什么是非,因果说不得要被乐微算在自己身上。邱远叹了口气,暗暗琢磨明日将铎木或者旁人骗来,换自己脱离苦海。

又过了几日,招提寺余下众人里除了孕中身子不便的晏玖,和整日介不见人影的龙骨,其余的慑于乐微“淫威”,轮番上阵“教导”怿帝化妖之术,不足一月,招提寺内便怨声载道,纷纷跑到邱远处要求换人,却不想那滑头的腐脂鲤早没了影儿。

怿帝驾崩二十七日后,朝臣以“国不可一日无君”之名,按着先皇遗诏,尊奉贤相时秋明继位,也算是重走了一回禅让之制。

怿帝此举引来众人称道,却不想时秋明继位之后颁下的第一道诏书,竟是陈述一桩陈年旧事,说是先帝引凡人之力与天地对抗什么的。老百姓不明何意,只在心里嘀咕:先帝怕是瞎了眼,竟将皇位传给这样一头白眼狼。

怿帝随邱远走在街上,看见墙上贴的那些诏文,又见百姓目光鄙夷,只能暗暗摇头。那些诏书是他“死”前便已拟好,时秋明不过是遵他最后一道旨意行事罢了,却劳他白白担了罪过。念及此,叹了口气。

终于被众人抓回来的邱远回过头,便看见怿帝摇头叹气,不由打趣道:“怎么,后悔了?晚啦!你选定的新君已经继位,此刻怕是正在龙床玉枕上打滚快活。最是难测帝王意,你如今是个孤魂,行事可要好好掂量!”

怿帝却笑了笑,摇摇头道:“好不容易逃出藩篱,我怎会回去?只是苦了秋明,累了他的名声。”

邱远觉得好笑:“名声?那时秋明非皇家子嗣,又不费一兵一卒从你手中得来皇位,又怎会在意片刻的声名?若他要当圣主明君,日后百姓自然会忘记今日之事。反之,这骂名才只是开始。”言下之意是说怿帝将皇位传与他,也不知是对谁错。

怿帝摆摆长袖,浑不在意道:“明主也好昏君也罢,都不是我能掌控的事了。如今我是玉妖,谁去管那劳什子的天下事!”话还未落地,前头街口拐过来个卖臭豆腐的,臭味儿打着滚冲了过来,熏得邱远直打哆嗦。身边的怿帝却双眼绿光乍现,“嗖”地窜了过去,至于邱远声嘶力竭地呼喊,早就被抛掷脑后了。

待到日落西山,街上只余三三两两行人,邱远才以袖掩住口鼻,隔着好几丈远,跟在怿帝后头往回走。

怿帝周身魂气原本呈青色,可他不知从何处学了“邪术”,竟能将气味凝成实质环绕在自己周围,初时他采撷的多是鲜花果味,抑或香火之气,邱远觉得乐在其中。可没想到自从城中来了个“臭豆腐王”……

邱远觉得自己多半和搁置半年的臭鱼一般味道了,他十分绝望。

他俩一前一后往寺院走,邱远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把那“臭豆腐王”赶出京城,不知不觉中将衣袖挪开了半寸。脑中刚刚浮出几个妙主意,生生被一阵臭风熏得几个激灵,什么都忘了,抬眼看,果然是怿帝笑眯眯凑到了跟前。

“你离我远点。”邱远勉强持着读书人的风度,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

怿帝却丝毫不顾及邱远眼风里飞出的刀子,问他:“邱远,乐微最近究竟在忙些什么?我很想她啊。”

“哦,怕是嫌弃你了吧。”邱远有心报复这几日的臭气环伺,不无恶作剧之意。

怿帝自然不信,带着满身臭气又往他身上凑了凑,双袖大力挥动,看着邱远脸色由白转绿又转青紫,笑的开怀:“邱远,你如此挑拨我与乐微,难不成对她有觊觎之心?还是……”说着一张鬼脸猛地贴了上来,还未说什么,便听邱远从嗓子眼儿里逼出几个字:“乐微后悔将你由人变成鬼,这几日躲着你不过是怕你怨她……”话未说完便不见了人影,只远远传来干呕之声。

怿帝笑的直打跌,若不是少了肉身,此刻怕是要笑出泪来。笑罢,他挥挥袖驱散身周连日累积的臭气,也不理远处呕的鱼鳞都要现出来的邱远,清清爽爽回寺去了。昨日出门前恰逢晏玖与千翠说话,他不小心听了一耳朵,知道乐微今夜要为无尘和尚修补魂魄,自己早早去她房中候着就是了。这丫头平日看着聪慧伶俐,可时不时冒个傻气,真是……让人爱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