招提志异之二十一:魔子
青山碧水,鸟语花香,黎山之内,万物勃勃。
年幼的晏玖在山间行走奔跑,温柔的风梳理着她的头发,轻细的雨涤濯她身上的泥土。她穿越山谷,蹚过小溪,远远看见父亲在冲她微笑,母亲蹲下身子,张开双手。
晏玖“咯咯”笑着向父母跑过去,面前突然天塌地陷,山水枯竭,鸟兽哀鸣,浑身恶臭的孽神睢远拦在她面前。
身周百鬼围绕嘶吼,虎视眈眈盯着她。晏玖惊骇之下转身往回跑,身后天地交接在一起,一张巨脸显露出来,头戴冕冠,黄袍刺眼,狞笑恶毒似豺狼。
是天帝!晏玖跌坐地上,耳边传来父母惊叫声,一双巨爪从地底缝隙伸出,抓住自己双腿,让她动弹不得。
“你……你又要做什么?”晏玖仰头冲他嘶声喊叫,“我母亲因你困守黎山,郁郁而终,我夫身为龙君,身份地位不输你半分,你却心生嫉恨,用一干兄弟性命逼得他不妖不鬼!你枉为这天地正主,分明是蛆心蛇眼的王八蛋!”
天帝一张脸冷得好似冰雪砌成,只轻轻地挥了挥手,睢远便猛地掀开斗篷,一双骨手上附着着千鬼百孽,狠狠击在她的肚子上。
“啊!”晏玖猛地睁开眼,身子高高抬起,又重重落下。身下传来剧痛,与梦中的感觉丝毫无差。
是了,黎山青葱依旧,父母长伴身边,不过是她一直魂牵梦萦,却看不到的梦罢了。可笑的是,即便是在梦里,她也清醒得很,否则又如何能梦到这两个至死亦不能休的仇敌?
正想着,有人将她扶了起来,身子靠在个温暖的怀里,有人在耳边说道:“丫头,你受苦了。来,喝点水。”
是龙骨啊!晏玖闭着眼睛就着自家夫君的手,喝了一盏温水,身上暖和不少。饮完水,有人往她嘴里塞了个药丸,香喷喷甜丝丝,吞下肚去化作阵阵暖流,身上都好受不少。
身边还有人在走来走去,晏玖来不及分辨是谁,剧痛再次袭来,她闷哼了一声,身子霎时直挺挺,手上、脖颈青筋暴突,衬得她脸色愈加惨白。
乐微在一旁急得跳脚,“怎么还没生出来?先前睢远那个混账东西做了什么?我干儿子怎么这么命苦哟?先是险些被邪念占了身,如今睢远又不知塞了什么恶鬼到晏玖肚子里头,还没出生便遭了这许多劫数,唉……”
说着上前小心翼翼握住晏玖的手,心疼地为她擦汗,“晏玖手凉得和冰碴子似的,肯定是流血流的,这都换了几床被褥了?就算是妖也经不起这么个流法啊!”
晏玖紧紧咬着唇,血腥味儿又在唇齿间散开。她疼得神识都一阵一阵地迷糊,魂魄在疼痛和疲累中煎熬,已经听不见旁人说话,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躯壳,好似麻木了一般,过往那些难熬的片段却走马观花一般,在眼前一一闪现。
先是龙骨尚为天界龙君之时,与母亲一同对抗饕餮。两败俱伤之际,天帝出现,威逼龙君自堕为妖,永世不得重返天庭,否则便要将他好友兄弟一同斩杀……之后龙君变作龙骨,三界内外他天帝独大。
当是时,晏玖尚未出世,不曾亲眼目睹那场惊天动地的恶战,可心里却记得清楚,天上那位,不过是佛口蛇心之徒,若不是他,母亲说不定至今还在黎山,每日里教那些小妖怪修炼,逍遥自在。她恨自己未能早出生几年,否则定要将那厮拉下金殿,杀他个魂飞魄散不成!
后来晏玖逐渐长大,在人间行走,报仇之心却渐渐淡了。不是不恨的,每逢看见母子和乐的场面,她都会神伤落泪,怀念自己的母亲。
可龙骨告诉她,报仇,是需要代价的。她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,不敢再为了一己私欲,让身边的好友与自己一同陪葬,更何况还有这些整日介嬉笑怒骂的无辜人们,如何能让他们受到牵连呢?
龙骨,也是这么想的吧?
可他们放下了,天上那位却放不下啊!
一床床满是血污的被褥被扔出去,干净煊软的新被送进来。屋内屋外的人都握着拳头又是紧张又是期待,这条生命不仅仅是晏玖和龙骨的心头肉,更是大家连日悲愤中的一丝亮光啊!
自从龙骨假死藏身招提寺,天帝消停了没几日,又派下神将天兵四处搜查,但凡有一丝的风吹草动,便是浩劫一场,为此不知连累了多少无辜山精野怪。
明明他才是三界最仁善慈悲的天帝,是三界神鬼人信仰的大神,可做出来的事,哪一桩哪一件,都让人心寒齿冷!
不知有多少被逼到绝境的妖怪,都在耐心隐忍,只等哪一日有人站起来振臂一呼,自有万千妖众随他打上凌霄!
只是……大家看了看垂眉低目的龙骨,又看了眼一次次快要晕厥过去的晏玖,终是将心中的躁郁压下,且待孩子平安出世再说吧!
直到天边金乌西沉,晏玖才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,将孩儿生了出来。
乐微看着眼前的婴孩,张着嘴说不出话来,旁边人也皆是一副又惊又骇又忧的表情。
晏玖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,她强睁开眼睛,拽着龙骨的衣领拼命直起身,声音微弱几不可闻,“孩子呢?我的孩子呢?”
龙骨眉头皱得紧紧,手臂紧紧搂着她,不肯让她起来,“丫头,孩子……孩子……”
“我的孩子怎么了?他怎么不哭?怎么没有声音?”
晏玖凭空生出一股力气,一把推开龙骨,直起身来往身下看,就见一个男婴浑身赤裸站在血里,面目与龙骨有几分相似,可目光狠戾、满口獠牙,正龇牙咧嘴看着众人。青白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着黑色与绿色的纹章,黑纹似飞鸟,绿章似矮树。
这飞鸟灰身白首,单足而立,分明是姑获鸟的模样!当年姑获鸟大长老吉光对晏玖嫉妒成恨,临死之际将邪念灌注到她腹中,害得晏玖整日忧思难解。
可是,可是,晏玖忽然想起什么,转头盯着乐微,“之前我体内有邪念,你给了我一颗药丸,说能彻底除去,可如今我孩儿……乐微你告诉我,你当初,是不是哄我的?”
乐微支支吾吾答道:“当年龙骨看你整日忧虑,夜不能寐,便找来春阳草炼成丹药,可压制一时的邪性。如今孩儿降生,春阳草也是不顶用了。”
晏玖一怔,却还是微笑着伸过手去,柔声唤道:“孩儿,冷不冷?饿不饿?到娘这里来……”
见晏玖伸手过去,那孩子脑袋一歪,眯着眼盯着她看。待晏玖的手伸到面前,他猛地张开小嘴,狠狠一口咬在晏玖胳膊上,脑袋一甩,生生撕下一块肉来。
“哎呀!这孩子疯了吗?怎么咬自己亲娘?!”一旁乐微总算回过神,一步迈到床前,将那婴孩抓在手中。
孩子在乐微手中呜呜低吼,手脚乱踢小嘴乱咬,好似一头刚出笼的猛兽。
见挣脱不过,他身上绿章光芒大盛,手臂一阵抖动,七八根成人手腕粗细的青藤从地底钻出,铺天盖地向着乐微涌了过来。
晏玖见状,赶紧双手下压,试图控制这些藤蔓,不想运力之下才发现,体内竟灵力全无!
她抬头看半空中的孩儿,心中闪过一个念头:莫不是我周身灵力,全被这孩子吸了去了?
她不知该喜还是该忧,抓住龙骨低声道:“龙骨,你去把孩子抱过来吧,如今,这孩子得了我全部灵力,乐微一时半刻也制不住他。”
龙骨也看出来了,身形不动,一手搂住她,一手化作骨爪,直直伸到乐微面前,将那婴孩抓在手里,收了回来。
晏玖看着在龙骨手中张牙舞爪的儿子,泪珠儿从眼角滚落下来,哀声哭道:“我的儿啊,都是娘亲的错,才害你变成这副样子……”
乐微蹙着眉说道:“晏玖不要哭了,你可还记得和尚无尘?”
晏玖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和尚?当下理也不理她,只看着孩子落泪。
龙骨倒是想起此人,眼前一亮道:“你是说当年下凡历劫的佛徒子无尘?”
“没错,当年他因情犯孽,最后落了个身魂尽碎的下场。我瞧他可怜,想法子将他残魂收敛,放在神器里养着。好在他心思纯澈一心修行,如今魂魄已修出大半,多则半月,就能彻底恢复了。
“他前生乃是佛前高徒,修行日久,今世又在凡间尽历生死苦劫,修为定然大涨。由他天天为孩子诵经,想必很快就能将这身邪魔之气消去。”乐微看着原本该粉妆玉砌的婴孩,此刻却满身满脸的魔纹,表情狰狞,心中也是又焦急又难过。
晏玖闻言,稍稍抬起头来看她,眼中闪过一丝希冀,“你说真的?不是骗我的?”
见乐微将头点了又点,她才松下一口气,伸手要去抱孩子,“方才想必是他饿极了才会咬我,小伤而已并不碍事。”
却不想她刚接过孩子,还未掀开衣服,身子一歪,倒了下去。
龙骨用法力探查,发现她不过是灵力全无,又逢生子,太过疲累,身子倒并无大碍,好生休养几天便好。
他将晏玖轻柔放下,盖好被子,放下帷帐,又嘱咐人在旁小心看护,才提着婴孩与乐微一同出去了。
两人到了院中,邱远迎上来看到孩子这副模样,也是一惊,忙开口询问。
听龙骨说完,他皱着眉头苦思半天,才摇摇头道:“这孩子如今身上既有晏玖的灵气,又兼姑获邪鸟身死前的邪念怨气,怕不是那么好消除的。即便是那和尚无尘来念上三年五载的经文,若是那孩子一句听不进去,也是白费功夫。”
“那该怎么办才好?难不成天天就这么抓着?别说这招不是长久之计,就算真这么办了,晏玖醒了该怎么说?看见不得心疼死?”乐微急得左右踱步,想到晏玖方才泪眼婆娑的模样,心疼地直叹气。
思来想去不得其法,龙骨眉头越皱越紧。手中的小东西想是察觉到亲爹情绪不佳,眉目间竟带了一丝畏惧,小嘴一撇一撇的,一副想哭又不敢的可怜模样。
邱远心细,将婴孩这番变化看在眼里,出主意道:“我看他也并非全无人性,知道畏惧便是好事。不如便由你将他带在身边,待摸清这孩子脾性,再做定夺。”
毕竟是自己和晏玖的亲生孩儿,龙骨又如何真能硬下心肠?邱远这么说正合他意,龙骨将婴孩提到眼前,扮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唬小娃娃道:“你乖乖听话,否则……否则……”
龙骨“否则”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唬人的办法,回想当年杀敌之时的凶样,只一眼,便吓得小婴儿身子一抖,乖乖就范。
三人见状,才松了口气。龙骨满怀希冀,觉得这孩子还是有救的。
接下来,他就发现事情并非如自己想的那般简单了。
头天夜里,龙骨为晏玖渡气养身,便将孩子放在小床上,还细心下了一重结界。不想一夜过去,待他收了法力转头一看,孩子不见了。
龙骨赶紧去寻,打开门,便见门口站着乐微,手里提着自家儿子,身后跟着的邱远脸色苍白,胳膊上裹着厚厚的白纱。
见龙骨出来,乐微将这小娃子往前一递,“还怪我粗心大意,你倒是看好你家娃娃,我要晚到一会儿,邱远就成鱼干儿了。”
龙骨见邱远胳膊带伤,就觉热血直冲脑顶,心道:完了完了,这小东西开始吃人了!日后要成了邪魔外道可如何是好?真要打死他不成?
强忍着心中乱麻般的心思,龙骨冲邱远歉意一笑,道:“晏玖一直未醒,我昨夜与她输气来着,将这小东西放到结界里,没成想还是被他逃了出来。邱远你放心,我这回肯定严加管束,绝不让他再有机会出来——”他回头看了一眼房中晏玖,叹了口气,低声道,“出来害人。”
邱远摆摆手,示意无事,往前一步想和他说两句话,可看了那小东西一眼,讪笑两声又退了回去,站在台阶下与龙骨说道:“孩子还小,你也不必对他使什么手段,大不了加两重结界就是了,可万不能伤着他。待无尘和尚魂儿修好了,说不定能有好办法。”
邱远话音刚落,一个声音从院外响起,慢慢靠近,“你先前不还说,即便无尘念上个三年五载,这孩子一句不听,也是白费功夫么?”
说话间那人迈步进来,是铎木。他先前痛失所爱,大家原以为他要消沉许久,没想到三两日就出来了。
铎木直直走到乐微面前,伸出手指逗引孩子,一边说道:“晏玖灵力属木,这孩子浑身皆为木之灵气,正所谓‘金克木’,想要困住他,其实简单得很。”
正说着,那孩子被他逗弄得烦了,张开小口就要咬他,铎木冷笑一声,另一只手猛地掏出一物,三两下给他套在头上。
那物似个笼头,精铁交错间将孩子小嘴箍得紧紧,蛮力挣脱不开。稍稍用些木灵之力,那精铁之物上便火花四溅,吓得孩子吱哇乱叫,眼泪流个不停。
乐微见状气得一把将铎木推开,怒道:“你拿他当什么?畜生么?铎木你新死了媳妇儿,那是孽神害的,你有本事找他算账去,来这儿欺负个孩子算什么本事!”
龙骨脸色阴沉不语,铎木一个趔趄坐在地上,看着他笑道:“你这话说得可真让人寒心!禧宝好好的地仙差点魂飞魄散,不是因为受招提寺的牵连?好不容易附在鸟妖身上获得新生,却连我的面都未见着,就彻底消失在这天地间,又是为了什么?”
他指着屋里头,嘴唇翕动半天,还是说出了口:“不过是受你们夫妻俩牵连罢了!”
此话一出,龙骨和乐微皆是一愣,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来。乐微张嘴想要辩驳,龙骨叹了口气,拉住她,对铎木道:“你还有什么话?一并说出来吧。”
铎木低下头,声音有些不太清楚,“禧宝的账我自然会去找睢远算清楚,不劳你们费心。不过这孩子的事,你别怪我多嘴。龙骨,如今他不是人,这一点你比我清楚。”
他指向双手狠命抓挠笼头的孩子,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幸灾乐祸,“他是魔!你要想日后不后悔,要么现在就杀了他,要么就用这笼头将他驯出人性来!”
龙骨胸膛起伏不定,迟迟没有答话。乐微却忍不住,柳眉倒竖呵斥他道:“我真没想到能从你嘴里说出这种狗屁话来!当初若没有晏玖拼着伤了本源来为禧宝救治,哪里还能有什么新生不新生?你如今一股脑怨到个孩子身上,哼,脑袋让恶鬼啃了么?”
邱远想要将铎木扶起来,铎木甩开他手,接着说道:“他一出生就生食亲娘血肉,如果你们当这是巧合,那如今袭击邱远又算什么?他想吃人,想喝血!纵然你不肯承认,他就是魔!是魔,就要杀,就要斩草除根!”铎木冲着龙骨哼哼冷笑两声,爬起来就往外走。
邱远在后头连声呼喊,乐微气得了不得,随手从门上抠下一块木头,狠狠掷了出去,砸在铎木脑袋上,嘴里还不依不饶,“铎木你个瞎了眼的混蛋,追究到底,害死禧宝的人是你才对!”
铎木身子一滞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乐微将那笼头狠狠扔出去,着恼道:“铎木这是发的什么疯?竟然说出这种话?”
邱远叹了口气,看着孩子又看看龙骨,不知该说什么,末了摇摇头,拉着乐微往外走,“铎木心里不舒服,龙骨也好过不到哪里去,你就别再添乱了,让他自己好好想想吧。”
乐微闻言觉得有理,将孩子送到龙骨怀里,抿着嘴担忧地看了他一眼,跟着邱远走了。
龙骨抱着孩子,看他一脸怯懦地蜷缩着小身子,眉目和自己有些相似,眼珠子骨碌碌转的俏皮样儿又像极了他母亲。这是他和晏玖的孩子啊,流淌着两人的骨血,承载着两人的期盼,还有什么喜悦能及得上初为人父、为人母了呢?
可是,他是魔,是凶,是煞,是会吸人血,吃人肉的邪物!
龙骨闭着眼,一只手颤抖着摸上孩子的脖颈。许是他手太凉,孩子往后缩了一缩,继而咯咯笑了两声,声音清脆甜美,与寻常婴孩并无二致。
龙骨睁开眼,便看到孩子眯着一双大眼睛,冲自己笑得十分开心,嘴里叽里咕噜发出声响,好像在和他说话。
龙骨的手随着眼泪一同落了下来。
他坐在台阶上,将孩子举到面前,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道:“你母亲老早让我取名字,我一直想不好。如今有个字我觉得不错,便是‘煦’字。所谓‘煦而为阳春,散而为霖雨’,讲的是圣德之人的造化。我不求你为他人造霖雨恩泽,只求你这一生,温暖如阳春,莫要让任何人受苦受难。”
龙煦听不懂,扑闪着大眼睛看他。
龙骨却十分认真,又重复了一遍,才伸手往后脊摸去。伸到胸前却停住,敞开衣襟,露出半面骨化的胸膛。
他缓缓将手伸进去,到了心口处,“咔嚓”掰下一块白骨,断骨之痛难忍,冷汗瞬时淌了下来,滴在另一只手上。龙煦瞧见,慢慢靠过去,伸出小舌头舔了,歪着头打量自家亲爹。
龙骨冲他一笑,白骨在手中变幻形状,最终变作了个荧光闪闪的骨环。他将那环套在龙煦脖子上,低声嘱咐道:“我原本想用龙脊剑与你做个环儿,又怕你受不住上头的凶杀之气。还是用我的心头骨吧,骨属金,对付你个小东西也是足够了。”
那环儿套在龙煦身上,他不自在地扭了扭小身子,小手在骨环上摸来摸去,眼中血色淡了不少。
龙骨见果然有变化,长出一口气,将他重又抱在怀里,进屋去了。
半夜,龙骨在床边假寐,感应一旁孩子的情况。
龙煦身边一重结界也无,他先是缩在小床睡得香甜,睡了小两个时辰便开始翻来覆去,想是肚子饿了。折腾良久,终于忍不住抬起身,小脑袋从床上探着,看一边“睡得正酣”的龙骨与晏玖。
龙骨只当不知,继续闭眼,心中却有些忐忑。
龙煦踮着脚下了床,却并不急着离开,而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,时不时弄出些声响。
龙骨了然,他是在试探自己,看自己是否真的睡熟。
又过了一会儿,想是饿得急了,龙煦终于忍不住打开门,走了出去。
龙骨也随之起身,跟在他后头出去了。
龙煦好似对邱远的血上了瘾,轻车熟路在屋脊行走,不一会儿就进了邱远的院子,落在卧房前。
屋中一片漆黑,只有若有若无的呼吸声。
龙煦在门口立住,四下里看了看,伸出小舌头舔舔嘴唇,身子一拧,从门缝中挤了进去。
龙骨在门外悄悄数着:“一,二……”
还没数到三,门里就响起婴孩的哭嚎,紧跟着是邱远的惊呼。龙骨打开门进去,就见邱远正抱着胳膊缩在墙角,一脸惊惧地看着床前倒地挣扎的龙煦。
此时的龙煦嘴角带着血液,身上黑纹与绿章皆似活了一般,在他周身游走,另有一道灰芒从他脖颈骨环生出,一层层在他身上洗刷。每过一层,龙煦的哀嚎声便大一分,好似被人剥皮抽筋。
邱远见龙骨默不作声站在一边,哆哆嗦嗦道:“你还站着干吗?孩子这是怎么了?你还不快去瞧瞧?”
龙骨看着地上翻滚挣扎的龙煦,沉声道:“铎木说得有道理,我给他颈上套了骨环,此后但凡他吸血作孽,浑身便有如千刀万剐。”
邱远看着不忍,想出言相劝,龙骨已上前一把捞起龙煦,返身离开了。
自那日起,龙煦又跑出去几次,龙骨不忍他伤害别人,索性施了幻术,让儿子误以为是走街串巷去到寺外,其实仍在室内方寸之地挪动。至于被他吸血的“无辜路人”,也皆是龙骨幻化的罢了。
龙煦又经了几次骨环之刑,终于收了心思,可人间的米粮蔬果又吃不下,眼见着一日比一日蔫巴。
邱远心细,找街头的婆子问了,买了几头正在下乳的母羊回来,每日里给他温了羊乳送去,龙煦这才没被活活饿死。
又过了几日,晏玖醒来,见儿子穿着鹅黄色小袍,乖乖巧巧地在一旁玩耍,以为先前一切是在做梦。
赶紧叫来龙骨,一问之下才知道,自己昏迷之后又发生这许多事。
听说孩儿受苦,忍不住又落下泪来,龙骨好生劝慰了半天,她才止住哭声,又开始忧虑旁的事情,“我如今法力全无,若是日后孽神来犯,可如何是好?”
龙骨还未回答,房门被人推开,乐微眉开眼笑挤了进来,身后跟着一个白衣光头、眉清目秀的小和尚,看样子不过七八岁,却生具一副佛相。
晏玖辨认一番,才道:“这是……无尘?怎么变成小和尚了?”
乐微拍着无尘肩膀道:“这事儿谁也不知道,无尘自己也不清楚,不过好在他说,孩子身上的邪气他有办法去除。”
“此话当真?”晏玖闻言,激动得身子往前一扑,险些倒在地上,被龙骨一把抱住,却开心得说不出话来。
龙骨脸上也露出喜色,对无尘道:“还请为我儿念经驱邪。”
无尘也不啰嗦,当下双手合十念声佛号,盘腿坐在地上,双唇轻启,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金光在屋中一层层荡漾开来,引得人心神都平静许多。
地上的龙煦却不愿听,直直扑进龙骨怀里,小手紧紧捂住双耳,五官拧在一起,尖细的獠牙探出唇外,冲着无尘低声嘶吼,眼中也慢慢泛起血光。
晏玖担忧地看着他,龙骨轻轻握住她的手,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,生怕他按捺不住凶性,将无尘咬了。
又过了一会儿,龙煦突然瘫软在地上,双目翻白,手脚抽搐,黑纹愈加明显,竟有将绿章也盖过之势。
晏玖双目含泪摇了摇自家相公的胳膊,龙骨却一咬牙将龙煦抱在怀里,一同坐在无尘面前。
无尘却住了口,睁开眼,将手轻轻抚在龙煦额上。
他的手刚刚接触到龙煦皮肉,屋中便响起一阵阵鬼哭之声,阴阴惻惻,此起彼伏,好像四面八方皆被恶鬼所围。
龙骨不知何故,无尘却轻叹一口气收回手来,脸上说不出是什么神情,目光温和地看着龙煦,自言自语道:“看来你我的确机缘匪浅,既如此,小僧便走这一遭吧!”
说完面朝龙骨,道:“阿弥陀佛,小施主如今邪念与身魂早已融为一体,念经诵文是无法将邪念剥除的,强行为之,怕是有些风险。”
说着他抬起头来看向龙骨,眼中无波无澜,一片慈悲,“若你伉俪二人信得过小僧,我愿将魂魄融进小施主体内。”
“这如何使得?”龙骨不同意,“那邪念凶狠恶厉,万一……”
无尘摇摇头,“不必担心,正邪不两立,这邪念奈何我不得,我却能压制得住它。再者念力直接施加在邪念之上,效果要比现在好得多,假以时日,定能将这邪念抹除。”
“那,你怎么办?”龙骨觉得不妥,问他道。
“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?况且今日之事,说不得也是小僧命中该有的,二位不必放在心上,后事如何,犹不可知,耐心等待便是了。”
无尘轻轻一笑,“还有一事,先前乐微与我提过寺中孽神来袭之事,若是小僧所料不差,那恶鬼进得晏玖腹中之后,确是要吸取灵力,却不想斗不过那股邪念,反被吞噬。如今小施主身上的黑纹乃是姑获邪念所化,绿章却无甚大碍,不过是灵力太过充沛,待日后好好修炼疏导,自然隐进体内,届时体貌上便与常人无异了。”
龙骨与晏玖听他如此说,心中又放下一块巨石。可想到无尘好不容易修出魂魄,却要为了自家孩儿去抵消邪念,心中不忍,两人对视一眼,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无尘也不再问,轻轻迈步走到龙煦面前。
往事虚空,尽是捕风。不管是佛徒子,还是那个因爱入魔的人,都已尘归尘,土归土。
便以这副魂,偿了乐微的恩吧!无尘冲着龙煦微微一笑,一只眼睛俏皮地眨了眨,不待他反应过来,便张开双手,与他拥在一起。
龙煦不明何意,眼睁睁看着眼前虚虚实实的小光头慢慢靠近,到了跟前却不见了踪影,好奇地左看右瞧,却不知自己身上的黑纹正在悄悄褪去。
旁边的晏玖三人却是看得真切,不过半盏茶的工夫,龙煦身上黑纹尽消,脸上绿章也隐进皮肉之内。晏玖一把张开手将他抱在怀里,不由得喜极而泣。
乐微摸着龙煦小脑袋,对晏玖道:“如今孩子的问题算是解决了,我要和你们说个坏消息。”
“什么事?”龙骨抬头看她。
“据天上的朋友说,天帝近日来频频梦魇,情绪极不稳定,经常大发雷霆。他将所有孽神派下界来,招揽妖魔为己所用,不从者杀无赦。另外,还逼着姜老祭出封神榜,但凡取得招提众妖首级者,皆榜上有名。”
龙骨却不放在心上,与妻儿说了两句话,才对乐微展颜一笑道:“之前我不欲与他为敌,他却不肯放过。如今便是为了我妻儿日后活得安乐恣意,我龙骨也要将这三界肃清一番了。”
“你想好了?不躲了?”乐微笑嘻嘻道。
“于公,天帝这些年豢养孽神,三界稍有异声,便被他以残酷手段除去。于私,他杀我好友兄弟,害晏玖母亲郁郁而终。之前躲,是因为我不想三界因此受波及,可如今看天帝的意思,不将这三界毁个彻底,他怕是难罢手了。”
乐微也点点头,忧心忡忡道:“如今三界不论是神是妖,都终日惶惶,生怕被天帝找个由头就取了命去。天帝这千百万年虽说无功,但也无过,不曾想竟变成这般模样,也不知是否是入了魔了。”
“不会更糟了,乐微,你回瑶池吧,天帝想必不敢与西王母为敌。”龙骨吩咐乐微,她是神仙之身,没必要为了他们与天帝为敌。
“你不用撵我,这次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走了。”说着往前凑了凑,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。
龙骨听完眼前一亮,笑道:“有你相助,我便后顾无忧了。稍后将兄弟们都唤来前厅,咱们也该好好筹谋一番了。”
乐微点点头,摩拳擦掌去叫人了。
夜色晦暗,看不见半颗星斗,黑压压地笼罩在头顶,让人无端觉得烦躁憋闷。
到了晚间,除了晏玖还在房中休养,铎木和万青未有现身,其余众妖尽皆到场,连小龙煦也由龙骨抱着,乖乖列席。
龙骨当仁不让坐上首位,乐微将龙辛踹飞,自己坐在龙骨身边。
秽无照例躲在袍中,一言不发站在龙骨身后。邱远、龙辛与余下众人或坐或站,静静等龙骨说话。
等了半晌,见龙骨迟迟不肯开口,乐微往门外看了一眼,道:“铎木之前那样说,八成是不肯回来了,就让他在外头待着吧,什么时候想明白了,自然就知道回家了。至于万青,千翠一死,怕是他也没什么心思留在这儿了,还是不要等了。”
龙骨叹了口气,点了点头,开门见山与大家道:“近来天帝那边动静越来越大,大家可曾听说了?”
众人点头,龙辛上前一步,愤愤然道:“何止是听说,咱们是亲眼所见!天上那老东西肯定是吃错了丹药,心心念念要将三界众生给扒层皮啊!这段时间只要出门,天上飞的、水里游的、陆上跑的,个个都恨爹娘将自己生出来受这罪呢!”
“不止是山精水怪死伤无数,天帝怕再出禧宝那档子事,连山神河伯也不尽信,任由睢远那帮孽神胡作非为,搞得人间处处山崩地陷,江河枯竭。唉,说到底,最惨的还是这些无辜凡人,整天求神拜佛,却不知这些恶行尽是神仙所为。”邱远翻着手里的书信,皱着眉头道。
其余众妖也纷纷七嘴八舌痛斥天帝行径,龙骨将龙煦递到乐微怀里,起身站到大家面前,沉声说道:“大家都知道,我与天帝有些旧怨。”
厅中诸妖都经历过当年的大战,闻言都点了点头。
“我原本一忍再忍,不愿挑起事端,以致生灵涂炭。可如今天帝暴行日益加深,若是任由他胡闹下去,三界危矣!”
听龙骨如此说,龙辛双手一拱,脸上少见地露出几分严肃,对他说道:“人神也好,妖鬼也罢,能受千百万年的安乐日子,与天上那位只知嫉贤妒能的,又有丁点干系么?
“昔日大哥是天上龙君,与那天帝平起平坐,权能威势不逊他半分,却从未一日享乐作福,整日带着兄弟们征战杀伐,为的便是这三界的太平安宁。今日三界受难,大哥便该出面,好将这天怒人怨的天日换上一换!”
其余众人也纷纷出声应和,让龙骨擎起这杆大旗。
龙骨早已思虑妥当,又见大家并无异议,便点点头站起身来,走到这帮好友兄弟面前,伸出手去,爽朗一笑,“既如此,那诸位便随我一同,和那天地之主斗上一斗吧!”
众人听他点头答应,哈哈笑着将手伸了出去,与龙骨紧紧握在一起。
厅中众人欢声商议,厅外不知何时,月华刺破黑云,满天星斗也露出了头,将万缕光芒洒向人间,黑夜,正一点点地退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