招提志异之二十:恶毒计
黑夜寂寂,月隐星稀。
京城外树林里,孽神睢远倚在一棵老树上,闭目等待。
三更锣响,树林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,一道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,眨眼到了跟前,齐齐跪倒在睢远面前。
睢远睁开眼,目光在黑影中扫了一眼,皱眉道:“怎么就剩你们几个?”
前头有声尖利刺耳有如猿啼,“咱们在外围村子屠杀之际,招提寺的妖魔从天而降,大半兄弟都折在他手里了。”
睢远闻言眼中一喜,“哦?这么快就赶过去了?都有谁去的?”
“只龙骨与一条黑龙。”顿了顿又答,“听其余地方的兄弟说,行动也纷纷受挫,说是遇着硬茬子了。”
睢远哈哈大笑道:“果然不出我所料!你们这一闹,招提寺里的妖魔果然出来‘除魔卫道’了,很好,很好,待此间事成,我自当禀明天帝,为尔等仙榜留名!”
底下众人抬起头来高声拜谢,竟都是妖模怪样,或是头顶双角,或是身拖长尾,乃是一群山精野怪之流。
睢远心中冷笑:想当年他还是凡人之时,整日拜三清奉香火,所求的不也是仙榜留名么?若不是龙骨与招提寺那群妖魔,他怎么会成为孽神,成为三界都闻之作呕的怪物?天界众神都当他是玉帝豢养的一条狗,连表面的客套应承都不屑。所有的仙榜神册皆无有他的名姓,他睢远尚不如眼前这帮草头妖怪!
不过,睢远抬头往西方望了望,自言自语道:“只要今日事成,何愁不能搏个仙阶神位?龙骨、晏玖,就借你俩为我睢远铺一条正神之道!”
“三年之前播的种子,成败与否,就看这两日了。锦山,阵可画好了?”睢远吩咐站在前头的锦鸡妖。
“那是自然,按照您的意思,选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婴儿的心头血,在那村子正中央画了婴血纯煞阵,只要龙骨去救人,肯定会陷进里头。”锦鸡妖恭声禀报完,不解问道,“多的是杀伐之阵,大人何必选这么个费时费力的?这阵法实施起来复杂不说,说到底不过是个困阵,能有多大用途?”
睢远瞥了他一眼,冷笑两声说道:“哼哼,当年天上青栾帝君下凡灭魔,眼看魔界将亡,魔君选了九百九十九个婴儿的心头血画成此阵,将青栾帝君困在阵中。”言罢一顿,笑着问他,“你可知结局如何?”
锦鸡妖摇头不知。
“嘿嘿嘿,那青栾帝君在阵中呆了三日,任由魔界大军有条不紊撤回魔界,而他,只能眼睁睁在一旁看着。如今有人提及此事被他听着,都能气得呕血三升,哈哈哈哈……”
“哦?这阵法果然如此强悍?”锦鸡妖惊讶道。
“不,这阵法其实简单得很,强的是里头的算计。只要龙骨在阵中稍有异动,这些个婴孩就会有如拿刀捅穿一般痛哭嚎叫,而一旦龙骨离开……这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孩子的命债,纵是他龙骨也背不起的。”
锦鸡妖恍然大悟,忽闪着翅膀极尽奉承之能事,夸得睢远心头十分畅快。
过了一会儿,睢远又对着树下一片黑影吩咐道:“千钧沙我已放好,无身,就由你将乐微引过去。切记,不要与她正面冲突,你不是她的对手。”
黑影在他脚边转了一圈,往招提寺方向去了。
“按计行事,无论无何都要困住龙骨,否则就前功尽弃,诸位可明白?”睢远最后一遍嘱咐。
“大人放心,咱们兄弟自当拼命而为,就等大人带咱们去天上享福了。”锦鸡妖恭声回答,告别了睢远,带余下众妖去了。
话分两头,乐微外出为晏玖寻药,不想路遇三年前留书离开的禧宝,欣喜之际拉着她就往回疾奔。一路之上乐微叽叽喳喳,说的全是自她离开后,铎木整日介茶饭不思,一头威武雄壮的狮妖活生生变成了竹竿怪。禧宝心中愈加担忧,又羞于让乐微知道,只能抿嘴微笑,一颗心却早已飞到了京城。
好在乐微比她还着急,一路之上风驰电掣,速度堪比她见过的大罗金仙,引得禧宝心惊咋舌。
快马加鞭也要个把月的路程,禧宝同赤艳、金媚两只小妖随着乐微腾云驾雾,到傍晚时分,竟已落在招提寺前。
乐微拉着禧宝兴冲冲窜进寺里,大声嚷嚷:“都出来都出来,看我把谁找回来了!”
喊了半天,却只有千翠从晏玖房里出来,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看着乐微。
乐微笑嘻嘻上前搂住她问道:“晏玖怎么样了?其他人还未回来?”
千翠回头往里看了一眼,答道:“主人还在休息,这几日被肚里的小主人折腾得够呛,乐微大人您小点声,莫要吵醒了……”说着猛然注意到身边多了个生人,赶紧住了口看乐微。
乐微冲禧宝挤挤眼,对千翠道:“这是禧宝啊,铎木朝思暮想的禧宝,让我给找回来啦!”说着得意地小鼻子一皱,冲禧宝吐了吐舌头,道,“夜间铎木便回来了,千翠你陪禧宝说会儿话,我去看看晏玖。”说完小心翼翼打开门进去了。
千翠瞪着大眼睛左三圈右三圈地围着禧宝转,直转得禧宝头晕目眩才停住脚,将信将疑道:“您是地仙大人?”
禧宝笑道:“千翠,我早已不是地仙了,你叫我禧宝就是了。”
千翠大着胆子在她手上摸了摸,奇道:“您如今是……妖?”
禧宝点点头,“没错,我如今寄生在这鸟妖体内,我俩共用一副躯壳。”
“这也可以?”千翠眼睛瞪得快要飞出来,转眼又笑逐颜开,没心没肺道,“如此岂不更好?你与铎木如今都是妖,更般配啦!”
话音未落,门口传来“扑通”重物落地之声,千翠与禧宝赶忙过去查看,却见是两只赤眼黄眉的鸟儿,伸长了鸟爪在地上扑棱。
禧宝一看,赶忙上前捧进怀里,对千翠道:“这是我在外结识的两只鸟妖,一名赤艳,一名金媚,想是千里迢迢赶来太过劳累,竟现了原形。”
千翠皱着眉头打量那两只抽搐的鸟儿半晌,才与禧宝一同进去了。
到了晚间,龙骨与乐微开了玄光镜,说是外头孽神邪魔处处作乱,他们先不回来了,让她照顾好晏玖与京城百姓,乐微嘟着嘴与晏玖说了,反倒要晏玖安慰了她一番。
乐微在晏玖屋里说了会儿话,看她神色倦倦,便告辞离开。刚走到门口,察觉墙头不知何时爬了个黑影,邪气冲天。见乐微望过来,那黑影低吼两声,转身便要远遁。乐微有心开口,又怕惊扰到晏玖,遂身形一展追了出去。
那黑影对京城地形熟悉非常,专门挑些腌臜、恶臭之地藏身,害得乐微走走停停,渐渐地,到了京城之外,黑影忽地消失不见了。乐微十分恼火,看不远处有个村庄,里头人声鼎沸,心想:莫不是潜进村里去了?心里想着,就看见一条黑龙在半空盘旋,又直直坠落下去,远远传来咆哮之声,像是怒极。
贪吃蛟?他不是和龙骨在一起吗?乐微一头雾水,也不顾什么黑影了,双脚一蹬,往那处寻去。
乐微走后,一道黑影慢慢出现,冲天上飞鸟打了个手势,又伏在地上游远了。
待乐微走到村中,果然远远看见龙骨盘腿坐在个鲜血画成的法阵里面,双手放在脚边黑龙身上,脸色十分难看。
“龙骨?你怎么在这儿?”乐微一边说,一边飞身冲了过去。
龙骨见她过来赶紧阻止,“乐微不要过来!”
可惜已然来不及,乐微刚刚飞到半空,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吸力,好似在脚踝拴了千钧重鼎。她咬着牙运足法力,比起凡人漫步也快不了多少。
“这里被人施了法?”乐微四下里看了看,落到地上使出缩地成寸之术继续走。没想到不过三两步的距离,此刻却像是隔了千里之遥。
“唉,没想到连你也着了道了,寺里还有谁在?”龙骨叹了口气,问她道。
“晏玖和千翠啊,哦,还有邱远。”乐微答道,一边不住挪动脚步,试图找出法术破绽。
“什么?”龙骨一听,身子差点站了起来,法阵中立马传出一阵阵婴儿啼哭之声,好似有成千上万个婴孩齐齐受苦一般。
乐微大骇,“这是什么阵法?怎么这么古怪?”
龙骨重又跌回法阵,恨声道:“是孽神睢远的毒计,这阵是用无数婴儿心头血所画,一旦我离开这个阵,这些孩子都会没命。”
“睢远竟做出这等恶事?实在可恨!龙骨你且等着,我来救你!”乐微说着拼力往前走,可惜双脚依旧抬不动。
“你不要白费力气了,睢远为了困住你我,不惜将全村老壮剥皮放血,又役使这些人的怨魂四处作乱,我觉得不妥赶过来查看,不想还是中了他的诡计。你脚下方寸之地少说铺了半盆的千钧沙,千钧沙千钧沙,一粒抵千钧,你如今双脚粘得满满都是,如何动弹得了?”
龙骨说着眉头皱紧,沉声道:“你我如今性命无忧,我担心的是寺中情况。睢远困我却无力杀我,我怕他会趁招提寺无人之际,对晏玖母子不利。”
乐微累得满头大汗,闻言一摆手,安慰龙骨道:“招提寺结界重重,任他睢远三头六臂也休想进得去,你不必担心,倒是该想想怎么出这个煞阵才是。”
龙骨自然明白,这寺里被他下了无数禁制,加上乐微的结界,阻止睢远怕不是什么难事。只是睢远难道不知道么?万一他有别的毒计,晏玖他们着实危险。
他心中焦虑万分,有心脱阵而去,可想到那些无辜婴儿,又想起自己也即将为人父,心里霎时软了下来,重重叹了口气,手中灵力加快往黑龙体内传去。只要黑龙苏醒,借助他的力量,自然有法子破阵。
龙骨与乐微身困囹圄,招提寺里也起了异动。
门里晏玖原本好不容易睡着,忽听得一阵刺耳鸟鸣,将她惊醒。
晏玖起身四顾,发现龙骨还未回来,心中有些担忧,轻轻唤了声:“千翠?”
“哎,主人哪里不舒服?”床边蜷缩的小狐闻声睁开眼,站起来到她跟前问道。
晏玖摇摇头,对她说道:“我没事,你不必在这儿守着,回房歇息吧。”说着,晏玖走到桌边,拿壶倒水。
千翠赶紧化作人形,先从床上拿了衣裳给晏玖披上,又一阵风似的过去抢了茶具,倒了水奉到晏玖跟前。
晏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,“我就这么娇气了?一杯水就能累着我不成?”
千翠笑嘻嘻,“主人可不娇气?这些都是千翠该做的。”
两人正说着话,门外响起敲门声。
深更半夜,邱远怕是早就睡下,如今寺里也就禧宝同那两只鸟妖了。晏玖吩咐千翠去开门,千翠却抽动着小鼻子,一脸狐疑地冲晏玖摇了摇头,法术传音道:“门外邪气甚重!”
邪气?哪里来的邪气?晏玖近来被腹中孩儿闹腾得精疲力竭,心烦气躁,法力也有些不稳,竟连外头是什么人也感受不出,她微微蹙眉看着门口方向,一只手轻轻放在腹上。
久久不见开门,门外敲门声停了。
晏玖转头看千翠,千翠摇了摇头,紧抿双唇盯着门,以口型与她说道:“还在!”
还在?晏玖深吸一口气,心头涌上一股子烦躁,直接开口道:“门外何人?”
千翠站起来挡在晏玖面前,身后狐尾轻摆,双手变作狐爪,紧紧盯着门口,稍有不对便要暴起。
门外响起一阵奇怪的动静,隐约听见禧宝喊了句什么,可惜声音太小,听不真切。又过了一会儿,禧宝的声音再次响起:“晏玖,是我,我有话与你说。”
千翠却从喉间发出低低的吼声,头也不回继续盯着前方,身子却往晏玖处靠了靠,尾巴将她往后推。
千翠在让自己逃?晏玖啼笑皆非,伸手在千翠肩上轻轻一拍,示意她不必惊慌,招提寺结界重重,不会有邪物混进来的,想是千翠多心了。
一边安抚千翠,晏玖一边淡淡说道:“哦,进来吧。”
门外禧宝稍作犹豫,还是打开门走了进来,面貌竟恢复了三年前的样子。
千翠一看果然是禧宝,也有些怀疑自己,鼻子用力嗅了嗅,先前那股邪气也不见了。她一时有些搞不明白,看向晏玖。
晏玖拉着她坐下,一只手在她背后轻抚,一边对禧宝笑道:“还是这副样子看着舒服,你那鸟妖朋友呢?大半夜的不睡,可是有什么事找我?”
禧宝含笑上前几步,伸手入袖,亲亲热热道:“赤艳姊妹说思念家乡,已经回去了。听说你怀孕了,我从千鸟湖来的时候给你带了些好东西,连夜给你送过来了。”说着摸出一只莹白的蛋,往前欲要递到晏玖手里。
千翠见她靠前,又开始炸毛,被晏玖阻止了,伸手接过,拿在手里把玩一番,微微点头致谢道:“多谢你了。”
禧宝一双眼睛盯着她,朱唇又启,蛊惑一般说道:“晏玖你闻一闻,这白壳卵有安胎凝神之效,气味儿十分少见。”说着又逼近一步,催促道,“你闻闻吧,闻一闻看是不是?很香很香的。”
晏玖见她表情有些奇怪,垂眼看手中的白壳卵。这卵不过鸡子大小,握在手中阴冷异常,内里似有活物蠢蠢欲动,似要破壳而出。
“这是个活物?”晏玖问禧宝。
“活物?哦不,不是活物,嘻嘻,晏玖你闻一闻呀,快点,快点,时间要来不及了,快闻!”禧宝举止愈加怪异,竟猛地推开千翠,抓住那卵就往晏玖鼻间递过去。
晏玖一时反应不过来,任由她将卵举到了眼前。千翠嘶吼一声冲了过来,被禧宝一把掐住脖子,狠狠扔到一边,两眼恶狠狠地盯着晏玖,唇角上挑,叵测之心显而易见。
“你不是……”晏玖恍然大悟,这人不是禧宝!可待她意识到不对,面前白壳已经“喀喇”一声,裂了开来,两只铁青的爪子从里头探出,紧跟着一个浑身鲜血淋漓、赤条条的恶鬼钻了出来。
晏玖心头大骇,护着肚子就往后躲。千翠挣扎着跑过来欲要阻挡禧宝,被禧宝狠狠一巴掌击在头顶,七窍瞬间血如泉涌,身子软倒地上,抽搐两下,化为狐身。晏玖心中一紧,来不及去看千翠情况,禧宝又猛地上前一步,抓住她双手,露出腹部,对着那恶鬼吼道:“快进去!”
那恶鬼脑袋在空中连转数圈,最后冲着晏玖肚子欢呼一声,箭一般射了过去。
“不!”晏玖浑然忘了自己是大妖,睁着双眼眼睁睁看那恶鬼化作一股轻烟钻进了肚子里。
晏玖只觉腹中胎儿开始剧烈活动,疼得她大汗淋漓,浑身颤抖。她瞪着一双眼狠狠盯着禧宝,厉声道:“你……你到底是谁?!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,你为何……为何要如此害我母子?!”
“禧宝”嘻嘻笑了起来,换了一副嗓子与晏玖说道:“我说过,要将你母子俩炼成子母鬼,如今不是来了么?”
晏玖指甲陷进肉里,强忍着恨意道:“孽神,睢远!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小娘子竟还记得我,不怕你家龙骨吃醋?”睢远伸出手去摸她脸,调笑道。
晏玖将脸扭到一边,暗暗催动周身灵力。奈何腹中孩儿闹腾得厉害,她周身灵力滞涩,根本无法与睢远动手。她只能尽量拖延道:“当初我夫君一而再再而三饶你性命,如今你这算是恩将仇报么?”说着话,心里却在期盼龙骨快快回来。乐微呢?房中动静这么大也不出现,这臭丫头又跑哪里去了?
“恩将仇报?呸!想当年我在这京城之中受百姓敬仰推崇,功德无量,百年之后不愁登上仙门,可如今呢?如今被你们这群妖怪害成这副模样,众神瞧我不起,日夜身受折磨,连个最下等的妖怪都不如!我睢远发过誓,只要我活着一天,定要将你们这群妖魔,一个个挫骨扬灰,要你们魂飞魄散,悔不当初!”
睢远大吼大叫,末了见她往门外看,脸上又露出几分笑意,慢悠悠逼近一步道:“龙骨如今自身难保,乐微一时半刻也回不来,啧啧啧,小可怜儿,你男人真是靠不住,不如随了我的意,将你与腹中娃娃炼成子母鬼,说不得来日还能与你夫君见上一面。”
晏玖余光扫一眼千翠,只觉她气息渐弱,心中愈加焦急,面上却不动声色与睢远说话,“今天我怕要命丧你手,你不如也和我说个清楚,三年前你对禧宝做了什么?如今她,可还得活?”
“三年前地仙禧宝流落在外,险些被这鸟妖吞了,好在有我相救,才留下一丝意识,在这鸟妖体内休养。”睢远笑眯眯说道,“不过所谓救人救到底,送佛送到西,我也在这鸟妖体内留了一缕魂魄,以便照应地仙。至于还能不能活嘛……”睢远作出一副哀伤样儿,“我如何知晓呢?那缕意识连残魂都算不上,如今这世上怕是再难寻到地仙禧宝了吧?”说着仰头大笑,好似要将数年郁愤尽数吐出来。
晏玖身子一阵冷过一阵,她明白定是与方才那只恶鬼有关。
难道今日真的是她母子的死期么?晏玖深吸一口气,将手放在腹上,不顾一旁大笑的睢远,喃喃自语道:“孩儿,娘亲知道你此刻不好过,只是你爹爹顾不得咱们,你要想出来,要想见着娘亲和你说的人间万物,就忍一忍,咱们娘俩不能死,不能死!”
睢远还在一边说着来日如何对付龙骨,晏玖充耳不闻,一心一意与腹中的孩儿说话,一遍,两遍,三遍……
说到第三遍上,胎儿竟渐渐安静了下来,纵然稍有动弹,也不再让她像先前那么难过。晏玖不知是孩子听懂了她的话,还是被恶鬼折腾得没了力气,她无暇多想,将浑身灵力尽数灌进左臂,趁睢远不备,狠狠一掌挥了过去。
睢远狼狈躲过,惊道:“你灵力还在?”
说着摇了摇头,不敢相信道:“不可能的,你腹中恶鬼专吸灵力,这会儿工夫你早该灵力全无了,为何还能……”
晏玖扶着肚子站了起来,冷冷道:“说这些废话做什么?上前试试不就知道了?”说着双手挥舞,数之不尽的藤条从地底钻出,将小小的卧房舞得密不透风,一道道灵力在空中交织,割在睢远身上,将那副肉身剐得血肉模糊。
睢远完全感觉不到疼痛,任由鲜血流到地上,一双眼饿狼一般盯着晏玖,露齿笑道:“今天纵然是你将这副躯壳割烂扯碎,我也要将你母子带走!”
晏玖也冷笑一声,俏脸含煞,双手结咒掐诀,屋中平地升起一股强风,将睢远吹得寸步难行,立在当地被藤条、灵力横切纵割,露出森森白骨。
睢远伸手去腰间摸鼓,摸了半天才想起这副躯壳不是自己的,往日驱使恶鬼的婴皮鼓也未带在身上。
没了恶鬼,睢远好似断了利爪的猛虎,面对灵力排山倒海一般涌出的晏玖,有心逃走,又不甘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,一时之间只能站在那里,毫无还手之力。
晏玖心中恨他伤了千翠,又驱恶鬼害腹中娇子,银牙暗咬,双目射出凶光,手段越来越歹毒,索性下半身化作树身,藤条变得坚硬如铁,生出根根尖刺,将睢远伤得浑身上下再无一块好肉。
睢远还在苦苦思索办法,外头忽然响起铎木的声音,“禧宝?你真的回来了么?”接着是龙骨的声音,“铎木,我有话与你说……”说话间声音已到了院中。
龙骨回来了?晏玖一愣,就见对面睢远立住不动,头顶冒出黑芒。
“想跑?”晏玖浑身妖力又拔数截,青藤竟生出一丝血光,疯狂生长纠缠,将睢远缠了起来,尖刺狠狠穿透肉皮,在他体内搜找,终于在心脏位置找到一块腐肉,颜色灰青,臭气熏天。
晏玖早就猜到,若只是一缕魂魄存在这鸟妖体内,如何能瞒得过乐微?除非是魂魄有所依附,进而混进鸟妖肉身,血肉交缠不辨你我,以乐微那粗枝大条的性子,自然不会察觉。晏玖挥动藤条将那块烂肉狠狠割下,送到面前,另一只手升起火焰,将那烂肉放在火上烤炙。
果不其然,烂肉咕哝颤动,睢远神魂露出脸来。他恶毒地盯着晏玖,口中犹出狂言:“晏玖,你腹中孩儿此刻怕已被恶鬼啃掉头颅了,只有我能救他!”
他见晏玖不为所动,又声嘶力竭道:“我这不过是一缕魂魄,死了也就死了,你确定要你的宝贝儿子与我陪葬么?”
晏玖面无表情,手中赤焰大盛,睢远附身的肉块已被烧为灰烬,那缕魂魄失了依附,眨眼不见了。
待铎木与龙骨推门进来,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满屋的狼藉,晏玖怀抱着变回原形的千翠垂泪,门口躺着禧宝,生机全无。
铎木看见禧宝先是一喜,接着才发觉不对,上前抱起她急声唤:“禧宝?禧宝你醒醒,我是铎木啊,我回来了,你醒醒啊禧宝!”
晏玖见龙骨回来,终于松了口气,将藤条收回,脚下一软,跌坐地上,就觉得腹中犹如刀绞一般,疼痛一阵胜过一阵。她眼见着铎木冲自己怒目而视,又见着万青奔过来直直盯着她怀中的小狐狸,不发一言。
晏玖忍住晕眩与疼痛,深吸一口气,蹒跚两步走到万青面前,颤声道:“万青,对不起……”
万青身子一晃,深吸了一口气,双手伸过去,抖得不成样子。他狠狠一个耳光扇在自己脸上,才重又伸出手去将小狐狸抱在怀里,张了张口,声音已带了几分嘶哑,“是睢远?”
晏玖点点头,哽咽道:“千翠一直在拼命护着我,是我,是我没护住她。万青,我对不住你。”
万青摇摇头,“我不怪你,千翠早就和我说过,虽说这条命是父母给的,可能活得这般开心自在,却全是您赐给的。”
他说得不卑不亢,低下头,伸手摸着千翠早已冷掉的狐身,喃喃道:“千翠谁也不怪,只会怪我未能给她捎一枝春阳草回来。她在我耳朵边唠叨了好些日子,我却一直未能找见。”说罢将千翠用一只手抱了,另一只手指甲突地暴涨,未待晏玖反应过来,便直接插进了千翠心口,紧接着又反手撕开自己胸膛,插进自己心口。
“万青你做什么?!”晏玖惊呼一声,就要上前。
万青后退一步,身子前倾,将心头血抹在千翠心头,才对晏玖道:“之前千翠为您而活,好在我族有同生秘术,我自有办法让千翠活过来。不过日后我俩一体同命,还请您,手下留情吧。”说完冲她深深一揖,抱着千翠往外走。
晏玖却听出他话里的埋怨,是说千翠是因自己而死。她张口欲要辩解,却不知该说什么,千翠不就是为保护自己才死在睢远手里的么?又有什么可辩解的呢?终只是点了点头,扭过身伏在龙骨身上,默默垂泪。
龙骨在一旁听万青提及春阳草,心中一颤。这春阳草是压制晏玖腹中邪性的,他与乐微走遍八荒四海才寻来一株,想是与乐微谈及此事之时被这小狐狸听了去,没想到她竟一直记在心里……
龙骨神色黯然,轻轻拍了拍晏玖后背,说了句:“对不住,我来晚了。”
晏玖摇摇头,她借龙骨撑住自己,对铎木说道:“铎木,你不必难过,那个其实……”
“晏玖!”铎木打断她,抱着“禧宝”尸身摇摇晃晃站起来往门外走,一边说道,“乐微和我说了,禧宝回来了,禧宝没了……我知道,我什么都知道的,求你,求你不要再说了。”他看了眼怀中皮开肉绽的尸体,泪珠子砸在“禧宝”脸上,被他小心翼翼抹去。
铎木好似自言自语道:“禧宝,你为何不能等等我?我等了你三年,你却连半天都不肯等……你这个臭丫头,总是欺负我……”
铎木探手入怀,掏出一对白玉指环,上头嵌了一粒红豆,红的鲜艳白的水润,十分好看。他取出一枚不顾手上满是血污,一点点为她戴上,握在手里左右打量,又深情望着那张辨不出眉目的脸,笑道:“你羡慕凡间女子有定情之物,我花了好大功夫亲手做的,你喜不喜欢?”
他笑得悲戚,一口血喷了出来,三年希冀一朝化作泡影,铎木再也撑不住,双眼一翻,昏了过去。
寺中其余众人也背过身去抹泪,有人过去欲要将那具尸体烧了,不想铎木搂得太紧,根本分不开。龙辛哼了一声,抓住铎木胳膊一掰,“咔嚓咔嚓”两声,竟直接将铎木胳膊卸了,尸体从他怀中滚了出去。
龙辛将那具尸体捡了,恨声道:“这孽神真是歹毒,最后留具尸体还想着离间寺里兄弟情义。”
说完又瞪了铎木一眼,恨铁不成钢地对旁边人说道:“不知道那睢远从哪里找来的妖体,他还当宝贝了。就让他在这儿昏着吧,什么时候想明白了,再来找我将胳膊接上。”说着将手中尸体嫌恶地往外一甩,尸体凭空生出一团火,三两息的工夫便烧没了,连灰烬都没剩下。
晏玖担忧龙骨,问他先前去哪里了。
龙骨将被困婴血纯煞阵之事说了,又拍拍腰间盘作一团正在酣睡的黑龙,道:“多亏他趁机将我换了出来,我才有法子唤来寺中其他兄弟将那些孩子救了。一来二去耽误了些工夫,否则也不至于给睢远可趁之机。”
晏玖又问:“乐微呢?”
“乐微觉得是自己把‘禧宝’带回来的,没脸见你,我助她离开之后,她便去找那些邪祟算账了。”龙骨说完,忽然盯着晏玖身下,半晌惊声道,“晏玖,你……你是要生了么?!”
晏玖低头一看,裙下不知何时已汪了一摊血,两腿之间黏黏腻腻地往下淌。她想起先前听七姑六婆说的,一抓龙骨的手,紧张得声儿都尖了几分,“龙……龙骨,我我……我可能真要生了!”
真要生了?
真要生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