招提志异之二十二:睢远之死

“轰隆隆……电闪雷鸣,天沉欲雨。

素水河边,七八个黑影缓缓从水里冒出了头,紧张地观视周边情况。这几个里头除了中间那位还有个人形外,其余的都是奇模怪样,不是妖魔便是鬼怪。

过了近一炷香的功夫,有个立耳碧目的黄面妖怪忍不住开口,对站在中间的黑袍人说道:“大人,这素水河方圆百里一马平川,不见山峦树木,若是招提寺那帮人过来,咱们老远就能瞧见了,何必巴巴的站在河中苦守?”

他本是山猫修炼成精,生性恶水,何况还泡了那么久。说着身子扭了扭,在河水里活动了下腿脚,又劝黑袍道:“如今秋雨寒凉,兄弟们又多是山野生长的,再冻下去怕是骨头茬子都要结冰了,不如找人在这儿盯着,我与弟兄们去附近寻些吃食,来孝敬大人。”

黑袍人回头看他,眼神轻蔑厌恶:“招提寺寺众个个精通法术,飞天遁地、隐身藏形自然不在话下,你们最好给我警醒些,小命丢了不打紧,若是误了我的大事,莫怪我……”

这人正说着狠话,余光忽然瞧见不远处闪过一道亮光,一尾身披银鳞、体型硕大的怪鱼游了过来。这鱼双目漆黑如点墨,大口宽阔似银盆,鱼口咧着似笑非笑,十分诡异。

“咦?素水河神已死,这河里怎么还有活物?”先前为杀素水河神忙碌许久,众妖早已饥肠辘辘,此番见有鱼儿游来,都不由得涎水直流,早将黑袍人的警示抛之脑外。那山猫更是振奋,单手一探,伸出去十余丈,冲着前头那尾怪鱼抓了过去。

黑袍人来不及阻止,便见那鱼猛地跃出水面,甩头摆尾迎了上去,鱼嘴张得大愈碾盘,一口咬住山猫爪子,“啊呜”一口将那毛茸茸的爪子咬断,一抻脖颈子吞进肚里。两只鱼眼里精光大盛,看着一众妖怪的眼神儿炽热得很,鱼尾摇得欢快,身形长得更快,待到了众人跟前,怪鱼已变得大屋一般,鱼口好似门板,将众妖吞了下去。

世间所见皆是猫吃鱼,何曾见过鱼咬猫?

众妖被这异象吓住,竟连躲避都不曾,便尽数成了那鱼儿的口中食。

这群蠢东西,还不如条鱼!

黑袍人气得牙痒痒,索性也不去救了,单手一指那怪鱼,大声道:“我乃天神睢远,受天帝之命下凡诛杀邪仙恶妖,你若肯归我麾下供我调遣,来日定能荣登仙班,享万家香火!”

那些妖孽身形有大有小,此刻却都已在怪鱼腹中安了息。那怪鱼打个饱嗝,扭过头来瞪着一对巨目看他,道:“素水河神向来安分守己,造福百姓,何曾犯过一桩错事?如今却被你打得身魂俱灭……”他摇身变作个银袍公子,凌波踏水,似哭非笑:“这便是做神仙的下场?那我做来有何用?”

睢远见他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,心中恼怒,偏偏又无可奈何。

天帝下令集结凡间仙妖之力共伐招提诛邪,不尊号令者杀无赦。他心中杀意本来就盛,此番得了鸡毛令箭,焉有不遵之理?这几年来带着一帮妖邪鬼魅大杀四方,好不畅快。可这几次遇到的皆是硬茬子,素水河神更是将他重伤,此刻他体内气血翻涌,否则何须与个鱼怪多费唇舌?三两下收为己用,却比先前那些乌合之众强多了。

念及此,他勉强挤出笑脸欲要好言劝上两句,不想雷声又起,一条黑龙在云间露出头来,双目如电探向睢远,二话不说便吐出团团火球,翻滚着冲向睢远。

睢远冷笑一声闪身躲开,火球落在水里,“哧”地一声化作水汽。他又将手在腰间一拍,无数鬼影张牙舞爪迎了上去,绕过火球冲到云间,在黑龙身上撕咬起来。

那黑龙看着威武雄壮,可竟不是那些鬼影的对手,被咬的吱哇乱叫,甩头摆尾欲要摆脱,那群鬼影却如附骨之疽,身形如烟雾虚虚实实,须子一样的手指紧紧抠在黑龙麟间,瞅准时机就狠狠咬上一口,疼的那黑龙漫天翻滚,将乌云都搅得散了。

睢远双目毒光闪烁,扬声与黑龙说道:“怎么,招提寺的妖怪都死绝了么,竟让你这么个徒有神体的蛟妖来阻拦我?”言罢哈哈大笑,手指在婴皮鼓上轻轻一弹,嘴皮子动了几下,那群鬼影便如打了鸡血一般更加卖力了,笸箩大小的黑鳞噼里啪啦砸下来,漂在素水河上,和王八晒盖子似的。

看热闹的鱼怪一边躲闪一边皱眉,招提寺这帮妖精天天都在做什么?都不带长进的。

果不其然,黑龙从天直直掉进河里,趁着水花飞溅遮挡视线,化作筷子粗细的泥鳅,钻进淤泥不再冒头。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,那群鬼影在水里上下翻飞找寻半天也不得其踪,只在河面上逞威风。

睢远冷笑一声,默念咒语,那群鬼影便四下散开,将身形隐进黑鳞之中。不多时便操控着鳞片慢慢沉进水里,鳞片锋刃所指之处正是黑龙藏身所在。

危急之际,鱼怪仰头打个呵欠,倾盆大雨随之而降。雨滴打在鳞片之上冒起阵阵白烟,待睢远察觉不对,那些鳞片又齐齐整整地码在河面,一动不动似王八,其中的鬼影就这么消失了。

“你帮这蛟妖,是存心与天为敌么?”睢远眯眼看向鱼怪,沉声威胁道。

鱼怪听而不闻,捻起一枚黑鳞细细端详,好像上头镶了金玉宝钻,看睢远气得咬牙切齿,偏偏又耐他不得,只得愤愤然扭头而去。

待他走得远了,贪吃蛟才从水中冒出来,刚想拱手道谢,就见那鱼怪闷声问他道:“晏玖近来可好?”

“你认识晏玖?”贪吃蛟一愣,继而大嘴一咧,笑道:“原来与晏玖是旧相识,怪不得肯救我。不知兄弟你是……”

“晏玖近来可好?”鱼怪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,打断他道。

“好着呢!相公疼爱,儿子乖巧,天天乐的合不拢嘴!”贪吃蛟笑嘻嘻答他。
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鱼怪唇角露出笑意,眼睛却蒙上一层水雾。

贪吃蛟看的稀奇,正要再问,远处传来人声,鱼怪抬头看了一眼,身形渐渐隐入雨幕,不见了。

待龙骨与秽无到了跟前,贪吃蛟将先前之事一一讲明,末了问龙骨道:“说来也怪,自打咱们与天庭那帮孽神干上,不知有多少次得贵人相助,逢凶化吉。除了运气好,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缘由了。这鱼怪方才救我,却又不肯表明身份,招提寺除了邱远这条鱼外,难道还有其他水族朋友?”

龙骨看着大雨渐渐变小,笑道:“这大概就是‘得道多助’吧,你只要知道此人是友非敌,日后遇见言行有礼,莫要犯浑就是了。”

“以后还能遇见?”贪吃蛟咧开大嘴也笑,“那好,我还未谢过他的救命之恩呢!”说话间扯动了身上伤口,好在他皮糙肉厚,所受也皆是皮外伤,妖力外泄裹住全身,不多时便痊愈了。

贪吃蛟在一旁疗伤,龙骨环视四周,见草木凋零,河水飘出一股恶臭,不由叹了口气道:“素水河神淡泊仁善,不争不抢,没想到这样的神也遭了横祸。”

秽无闷声开口:“如今人间善神遭殃,恶神邪妖反倒得了势,整天为祸四方,天上那位好歹是疯了,这也好,不知多少大妖不愿在睢远脚下做小伏低,为求活命前来投奔,倒省却咱们许多口舌。”

“如今这般情况,实非我所愿。”龙骨眉头皱的紧,“说到底天帝所有的怒气愤恨皆因我而起,连累神妖遭难,世人受苦。”他摇头又叹气:“唉……”

秽无看了他一眼,目光闪动,欲言又止。

贪吃蛟眼尖,拿胳膊肘子捣他:“想说就说,扭扭捏捏像个娘们儿!”

秽无侧身避开,拱手对龙骨说道:“主人可还记得昔日旧部?”

“旧部?是指龙辛他们么?”贪吃蛟插嘴道,他至今还记得当年妖仙大战之际,狰妖龙辛的雷霆手段,“说起龙辛,不是请缨去找人助战了吗?我盼着他能跑得再快些,否则天地间有些良心的妖怪精灵都被孽神杀光了。”

秽无摇头:“是主人早年——的部下,个个都有搬山填海、移天换日的本领。”他特意加重语气,提及早年。

龙骨点头示意知晓。早年的旧部……那便是他身为神龙之时的追随者了。

“自从主母诞下孩儿后,主人与天帝之间的暗斗愈加激烈,仅靠身边这几位,实难成事。当年主人与那些大妖有恩,您身死之前曾嘱咐他们四散隐居不得出世,为的是怕他们凭恃着无边法力闯出祸来。如今咱们正值用人之际,若是能将他们唤来助战,咱们也能多几分胜算。”

秽无看龙骨皱眉不语,接着说道:“虽说天庭大多是些只知炼丹论道的老头子,若是与他们对战,自然不必做其他打算。可我看天帝狡诈阴毒,定留有其他险恶手段,主人不得不防。”

“秽无,那些大妖当年能为我所用,想必也不是什么凡类。如今又过了千万年,法力只高不低,如何能听我号令?”龙骨不答应,“还不如让他们继续待在世外,免得到时候帮不了忙不说,反将这摊浑水搅得更乱。”

“主人不必担忧,我……”秽无伸手入怀,龙骨一摆手阻止了他,叫上贪吃蛟就走,“睢远不除,不知还会造出多少杀孽,先随我去除了这祸害,旁的事以后再说罢。”

贪吃蛟也摩拳擦掌道:“就是就是,睢远这孙子身怀异宝,回回都让他逃了。今次要不是他受伤在先,我又闻着此处妖气有异跑来查看,不知还要让他逍遥多久。”

“天帝对他可是慷慨得紧,恨不能倾天庭之力,以求早日解决我这个眼中钉。只可惜,他虽是诸仙之主,仍无法与大道抗衡,孰是孰非,天地自有公断。”。

风停了,雨丝却摇晃着指向西边,好似是被什么吸引操控。

“睢远就在西方,今日便给他个了断!”龙骨沉声说道,贪吃蛟旋身上天化作黑龙,载着他往西而去。

秽无见他俩走了,也不再说话,振振衣袍跟着去了。

细雨湿衣,贪吃蛟在空中飞的畅快。龙骨细查雨丝方向,指点着贪吃蛟忽左忽右,往西疾行。尽管三人在高空之上,下头的哀嚎之声依旧听得分明,怨气化形直上九重,又被一层层的金光荡洗了个干净。

南天门外,法镜高悬。三界百灵的怨气纠缠至此,便被法镜毫不留情的抹去。

这自然是天帝吩咐下的。

闭目塞听,粉饰太平。妒火烧的他双目昏昏,两耳沉沉,宁愿相信不论是天地鬼神人,还是赢鳞毛羽昆,尽诚心供奉他至上天尊,俯首甘拜,感恩如昔。

天帝,果真是入了魔了。

龙骨拧着眉头不忍再看,将目光转向天边。

黑龙在半空或疾或徐,有时还要借层层黑云遮挡身形,憋屈的直翻白眼。这哪里是追杀仇敌?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和小情人捉迷藏呢。

三人一路追到一片荒漠,黄沙绵延五绝,红日炽热,牛毛雨丝落不到地上便消散了。龙骨不断嘱咐黑龙减缓速度,黑龙实在忍不住,问龙骨道:“这都慢了十八回了,大哥您说实话,莫不是跟丢了?”

龙骨盯着雨丝指向,冲着天边摇摇点了点头,一指下头一片残垣断壁,对他俩说道:“睢远就藏在那里,你二人隐了身形随我过去,切莫出声惊了这厮。”说完先行冲了下去,贪吃蛟同秽无紧随其后。

下到一堵断墙外,便见几个青面鬼正在墙边飘摇游荡,墙后也散落着十余个鬼头。半空中还密密麻麻交织着蛛网般的血线,中心血线最为密集,渐渐围拢成个茧,看不出内里景象。

这些鬼物算不上什么,只要劈开那血丝茧,便能将这个天地共恶的睢远彻底灭杀,实在痛快!

贪吃蛟一双手有如墨染,鳞片生出护住胳臂,指尖锋利好似角匕,一张一握积蓄力量。

龙骨对秽无轻轻一点头,秽无便提脚轻轻一踏,方圆十里黄沙翻滚起伏,那些断墙纷纷陷入地底,惊得众鬼嘶声尖叫,纷纷退到血丝茧旁,惊慌失措地四下看,身影也变得虚散许多。

这些鬼何时变得这么弱了?贪吃蛟转念一想,随即明白过来。先前睢远四处杀伐,难保不会遇着硬茬儿,此刻躲在茧中不肯出来,定是身负重伤,使得这群小鬼儿都变得不济事了。

趁他病,要他命!贪吃蛟悄悄看了秽无一眼,脚开始往前挪。这个秽无平日里神秘孤高,在睢远处却受过苦头,如今若是自己将睢远一爪子挠死,日后见着秽无,怕不是能横着走了?

越想越兴奋,贪吃蛟唯恐这风头被秽无抢了去,也不与龙骨商量,“嗷”地一声便冲了过去。

他自恃外有鳞甲护体,内里皮糙肉厚,并未将空中那些血线放在眼里。不想甫一靠近,那些血线便暴涨来开,蛇一般扭曲盘绕,欲要把他也裹成粽子。贪吃蛟原本埋头往前冲,可血线触到鳞甲就如汤化雪,道道血痕不断加深,眼见着就将他割成碎段。

秽无又一跺脚,贪吃蛟站立不稳摔倒地上,骨碌碌滚了回来。那些血线失了目标,复又飘在半空,随风摇曳。

“这是什么鬼东西?”贪吃蛟余魂未定,爬起身来再不敢莽撞,粗声问秽无。

见秽无不搭理,他自觉脸上挂不住,哼了一声道:“管它是什么,既在睢远手中,想必也不过是害人性命炼制的邪物,待我一把火烧了了事。”说着大嘴一张,一条火龙咆哮而出,撞向血线。龙骨手腕一转,平地升起一阵风,火龙去势随之一偏,直直扑向那血丝茧上。

血丝茧被烧的噼啪作响,火苗沿着血线四处奔走,红艳艳亮闪闪,煞是好看。

鬼从凄声后退,却被一股力量牵引,斜斜飞进火中,化成缕缕青烟。

血丝茧屹立火中,半天不见变化。既无人破茧而出,也不见那茧有丝毫的损坏。

龙骨也不着急,吩咐贪吃蛟隔一会儿就添把火,自己盘膝而坐,拄着脑袋闭上了眼睛。睢远今日必死,不过如何能让他在死之前“做两件好事”,却需要龙骨好好琢磨了。

血丝茧烧到半夜,贪吃蛟不知打了多少个呵欠,吐出的火球都只剩火星子了,那茧还是纹丝不动。正当贪吃蛟想偷个懒儿,伏在地上歇会儿的时候,龙骨突然睁开眼,冲着血丝茧道:“莫要再耍弄心机,若你堂堂正正走出来,我还能让你死的体面些。”

贪吃蛟两眼发蒙看着血丝茧,不知怎么个情况。

过了盏茶功夫,血丝茧终于破开一条缝,浑身血污的睢远走了出来。

他一言不发走到龙骨面前,盯着他看了半晌,突然一咧嘴,笑道:“天帝日日噩梦缠身,梦里所见皆是你,如今早已成了魔。若不是有太上老君那班老东西拦着,这三界六道早就完了。龙骨,纵然你法力超群,届时也难有活路可走。我睢远,不过是早你一步罢了。”

龙骨笑得比他还开心:“其一,天帝之前杀我两回,现在我不还是好好的么?其二,他成了魔,不打紧,我当年为龙君之时,灭杀的魔君魔帝也不在少数,不多他这一个半路出家的;其三,睢远啊睢远,你当这三界,说乱就能乱的么?天帝不过是道家之首,西方佛门,东方圣家,岂会由他胡作非为?”

睢远吐出一口黑血,身子往后一仰,躺在地上,看着点点星空,语气平静道:“你说的有理,不过……”他转过头看龙骨,眼中神色说不清是笑是悲:“三千世界,芥子须弥。成住坏空,轮回往复。”

“你何时转投佛门了?”贪吃蛟嗤笑道。

“我离开天庭时,西方大佛如来到凌霄殿小坐,谈话之时被我听到几句。”睢远抬手在空中一划,接着说道:“我去找太上老君请教,那老头儿少见的好脸色,与我说这是佛家预言,讲的是这大千世界有四劫,形成、稳定、破坏、虚空,如今天帝心魔大盛,灵台不复清明。我与一干孽神在凡间杀伐取乐,除却自身恶性难除之外,多少还是受他的命令。现在看来,这破坏之劫便应在我们身上了。”说着干笑两声,又吐出几口血来,半晌说不出话。

龙骨静静看着他,“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?”

“你只看得见人间山崩海啸、满目疮痍,却不知天上地下的境况。九重天上各仙君洞府塌毁过半,多少仙童灵兽跑下来同妖魔勾搭成奸。地府阎君也不好过,六道轮回镜裂成八瓣儿,十八层地狱之间也开了窗,阎罗殿里满地的头发,十殿阎王并鬼仙鬼吏整日愁的睡不着觉。这坏劫行至这般境地,差不多到头了。”

睢远在脸上摸索片刻,终于放下手来,冲龙骨道:“临死之前,我有个请求,你若能答应,我便告诉你其余孽神的下落。”

“你又想耍什么花样?”贪吃蛟不信他,阻止龙骨道:“直接一把火烧了便是,何必与他多费这些口舌,无端脏了咱们的耳朵。”

睢远不理贪吃蛟,盯着龙骨双眼,“我一生所求因你而灭,恨你恼你怨你难道不该?为人之时我也做了不少好事,即便不能飞升成为正神,做个地仙也是绰绰有余吧?谁曾想竟落得这步田地。龙骨,若不是我死期将至,怕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,我这副糟烂的躯壳里还存了那么一丝善念。我不求别的,只求你在我死后,将我真魂带回京城,埋入观基。”

龙骨点头:“真魂不过善念一缕,作不得恶,我可以帮你。”

睢远见他应允,反手插进胸口,取出一块拳头大的肉块,递上前来:“我如今是孽神之首,你用鬼柳做个人偶,将这颗心安置其中,便能驱使其余孽神,不论生死,皆遵号令。”说完他闭上眼睛,黑雾骤起,睢远身子急剧缩小,不多时消失不见,只余一个寸长的婴孩抱膝而卧,一双圆眼静静地看着他,目光麻木呆滞。

龙骨上前收起睢远真魂,贪吃蛟赶忙劝说:“主人你真的信他说的?要是他能心存善念,日头能打西边出来!”

秽无也沉声说道:“其中定然有诈,主人切莫轻信。”

“我自有主意,你俩不必担心。”说完往前走到一片干净的空地,从怀中取出一柄拃长令箭,像是白骨打磨而成,其上荧光如水,十分温润。他将令箭插进沙里,默念了两句,那令箭箭尾在空中簌簌摆动,倏地钻进地里。又取出一块旃檀木点燃,放在白骨令箭旁边。

旃檀木烧了一半,令箭又冒出了头,紧跟其后的是一只白骨爪。

秽无脚步往前移了一步,龙骨拦住他,笑声说道:“听说地府最近不太平,还要劳你跑一趟,还请不要见怪。”

“哼,几只恶鬼闹事,打散了便是,怕什么太平不太平。“随着说话声,一个面容俊美的年轻人显出身形,眼中满是不耐:“你找我来所为何事?乐微那死丫头最近在忙什么?也不去找我会宴,转了性了?”

龙骨拿出睢远心脏给他看:“这是孽神睢远的心脏,他死之前告诉我,只需将这幅心脏放进鬼柳人偶之中,便能号令其余孽神。如今人间太乱,我实在不知去哪里寻这劳什子的鬼柳,只能向鬼君讨要了。”

这年轻人是地府鬼君?那岂不是天帝一头的?秽无一惊,不过看龙骨神色自若,与他仿佛旧识,也不便多说,站在一旁静观其变。

鬼君一脸嫌恶的看着那心脏,皱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,侧着身子打出一道鬼气到龙骨身前,道:“我说是什么东西这么臭,原来是孽神的心脏。地府烦事太多,我无瑕去给你取鬼柳,你在凡间随便找棵草木,将这道鬼气送进去,便能替代鬼柳。”

他说完眼睛一转,指着龙骨怀中道:“咦?我闻着你怀里藏着什么好东西,拿出来与我看看,且当是我跑这趟的回报了。”

龙骨一怔,伸手入怀摸索半天,拿出睢远真魂化作的小孩,“你说这个?这是睢远的真魂,让我带回京城埋进故地,也算是得个善终。”

鬼君一扬手,那“小睢远”竟“噗”地一声化作豆大光芒,飘飘悠悠到了他手上。鬼君闭上眼睛闻了闻,眼中精光大盛,“啊呜”一口,将那光芒吞了下去。

龙骨脸色微变,责备他道:“鬼君怎可……”

“龙骨你个蠢蛋,被孽神坑了!”鬼君懒洋洋一抹嘴,接着说道:“虽说我懒得四处走动,可三界之中多的是我地府的耳目。真魂一物为善念所化,存于仙佛妖怪、人灵精魅之中。十方四生之中随便揪出个生物来,都有真魂,唯独孽神没有。孽神成神之日会脱去肉身凡骨,邪气魔风层层涤荡,将所有的人性善念尽皆抹去,哪里还有什么真魂?”

“那,方才那是何物?”贪吃蛟疑惑道。

“不过是这孽神最后的保命手段,说了你们也不明白,于我却是大补之物。”鬼君笑嘻嘻说道,抬手在半空一划,一道漆黑无光的洞门出现,他一脚踏进门里,想了想掷出一物给龙骨,“这等拙劣谎话你都辨不清,也太天真了些。鬼柳之事我劝你再好好斟酌,莫要再被人骗了。”话音未落,洞门一闪而灭,鬼君已消失在空中。

龙骨伸手接住,正是先前那白骨令箭。

这鬼君脾性还是这么古怪,面冷心热,却又孩子气十足。他无奈地笑了笑,将骨箭收进怀里,吩咐秽无道:“之前那些血线恶鬼在此久留,难保不会遗留什么邪气,秽无你留下处理干净,以免日后危害旁人。”又对贪吃蛟道:“鬼君说得对,睢远这厮怕又使什么阴谋害我,不得不防,你先随我回寺,待我与大家商议一番再作定夺。”

秽无应诺,目送龙骨与贪吃蛟离开,轻轻一跺脚,四周黄沙翻滚,轰隆声中,断墙残壁缓缓沉入地底,几道金光在沙中一闪而没,沙漠又恢复先前平静。

做完这些,秽无抬眼望龙骨去向看了一眼,略一沉吟,飞身往相反方向去了。